李尧和郭忠回到山下军帐中。李尧将等比例放大的山寨地图摊在桌上。“我们不能等着他们内部出争端。要是出了争端,反而不能保证官家安全。以官家的性子,不会答应那样的要求。我们必须靠自己,想办法救出官家。”郭忠道:“我与李帅想法相同。”李尧问:“镇江司有多大把握救出官家?”郭忠道:“山寨看着不大,里面十分复杂。有很多机关岗哨,不能出丝毫差错。解除机关,除掉岗哨,镇江司有九成九的把握。难点在于,不能确定官家就关在那个小院子里。如果官家不在小院子,被关在其他隐秘之处,一时间寻不到,后果太严重了。”李尧问:“不能全数解决了山寨中的山贼吗?”郭忠道:“没法保证处理的干净。主要目的是救出官家,不是为了杀人。能不杀一人,顺利救出官家,才是最好。但有一名山贼没杀,都可能闯出大祸。必须确定官家所在,所有行动围绕官家开展,把握最大。”李尧道:“假如明天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只能硬着头皮去做。戌时是最后时刻,等不得了。镇江司来了许多高手,你多带人去,尽可能的不留活口,尽快寻到官家。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郭忠想了想。“李帅,我懂得。明晚我会提早带人在山寨外围做准备,定竭尽所能在戌时之前,平安救出官家。李帅率精兵守在山口,若戌时到了,不见山上举火,便是我没能按时完成任务。但官家或许还活着,李帅务必领兵攻入山寨,寻找官家。”李尧道:“出了差池,我没有脸面立于世间。我李尧以死谢罪,死后不得入土,弃于城外,任豺狼啃食。陕西发生的事,烦你回禀太上皇。我也有亲笔书信请你代为转交。”郭忠道:“官家福泽绵长,不会有事。事情还没做,李帅岂能先丧了气?”李尧道:“不是我丧气。官家到陕西路查看灾情,微服出行,深陷险地,全是我的过错。”郭忠道:“有这群亡命徒在,防不胜防,不全是李帅的过错。”李尧道:“陕西路是西北军驻防的地区,我是西北军统帅,怎能无过错?我深受皇恩,空空手握十几万大军。阳世保不住官家,就去下面追随官家,护着他周全。”郭忠道:“李帅,你别这么说。”李尧道:“当初官家还是景王府小王爷,我送他去金国做人质。完颜玉当着我的面,鞭挞官家。气的我都要炸了。可两国有协议,大宋实力弱于金国,我不能越界干预,只能咬牙忍耐。我对完颜玉说:‘如此无礼,大宋都记下了。’如今,官家励精图治,锐意改革,强弱相易,距离灭金只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就能报了国仇家恨,偏出这等事。”他说完,侧头抹去了眼泪。送赵盏去金国做人质,始终令李尧耿耿于怀。赵盏娶了完颜玉,娶了敌国公主,娶了鞭笞过他的女子做大宋皇后,不知是怎么想的?大宋有多少美丽贤惠的姑娘,为什么要娶个女真人?反正李尧不待见完颜玉,庆幸是小锦生了皇子,而不是完颜玉。让流有女真人骨血的人做汉人皇帝,该有多别扭?
郭忠道:“李帅,你相信我,镇江司一定会平安救出官家。”李尧道:“我自然是相信你。但不能大意,今晚我们需仔细应对。如果山寨中有动静,我们要有应对的法子。”郭忠道:“今晚我带人从后崖上山,李帅带小队精兵埋伏半山。我独自潜入山寨,仔细探查一遍。要是有动静,事情紧迫,我会给李帅信号。”李尧道:“假如确定了官家被关在何地,有绝好的机会,趁着山寨中混乱,镇江司直接采取救援。只要救出官家,这小小的山寨,转眼间就能踏平,一个活口不留!”郭忠道:“我会按照实际情况选择应对方案,如有机会,不会错过。”李尧道:“有机会别犹豫,机会不好,不能确保官家安全,还是别冒进。”郭忠道:“李帅放心。”
郭忠在寨子里的树上盯了一夜,镇江司的人等在山崖,一刻不敢分神。李尧带了五百精兵,埋伏在半山腰,直到天亮。山寨没有动静,什么都没发生。郭忠怕被发现,退出山寨,到山下与李尧会和。两人再一同上山去见彭河。彭河牵着蔡绮罗的手出寨相见,已是答案。不出意外,他道:“我不能答应李帅开出的条件。”李尧道:“你有什么条件,你开出来,看我能不能答应了你。”彭河道:“昨日说过了。皇帝答应为蔡公平反,给蔡公清白。我们放皇帝平安下山。皇帝不答应,就不能放皇帝走。今晚戌时,准时在戌时中,我们于关押皇帝的院子,了结了最后的大事。”他不顾李尧挽留,与蔡绮罗转身回寨。蔡绮罗很高兴,彭河终于下定了决心与她走下去。只要彭河下定决心,必能如愿报了大仇。她只想杀了赵盏,别的什么都没注意。
郭忠和李尧心中满是阴霾,这是他们最不想面对的结果。不得不赌一次,采取最强硬的手段营救赵盏。其中有很大的危机,出现丝毫差错,就是大祸。郭忠忽道:“彭河将时间和地点都告知了我们。他说准时在戌时中,在关押皇帝的院子中,了结最后的大事。他是告诉我官家就在那个院子里吗?我们该不该相信他?”李尧道:“彭河的武功远在蔡绮罗之上,整个山寨都听他的命令。彭河如果真的想放了官家,直接放了就是,何必多此一举?”郭忠道:“不错。彭河的话不能尽信。今晚按照原定计划,但重点仍是那所院子。如果彭河与蔡绮罗都在屋中,只官家一人,官家不会武功,这有些难。不过我会想出办法保官家安全。”李尧道:“今晚依靠你了。”郭忠道:“时间应提前些,不能按照彭河所说的戌时中。但戌时之前天还没大黑,不能潜入。时间定在天黑后,刚到戌时,我带人破坏机关,潜伏在寨中,伺机而动。”彭河道:“这方面你有经验,按照你的计划去做,我全力配合。”
当晚,天擦黑。晚饭是一只整鸡,一个猪肘子。赵盏吃了许多天青菜豆腐,虽吃得下,实在许久不见荤腥。见了泛着油光的肉,不免咽了口水。他侧过头不看,去点燃了油灯。知道这最后一餐,哪里吃得下?他远没到不顾生死的境界,年纪轻轻,有远大理想,有父母在堂,有妻子儿女,如何能放得下?但这件事是他的底线,不能退。阻碍他惩治贪腐,如同有人逼迫他与金国保持和平,不能灭金一样,都不可能答应。为了保命答应这样的要求,等同于将国家利益弃之不顾,将自己的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他今后做皇帝就是尸位素餐,干不成大事了。那才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百姓,对不起妻儿老小,对不起自己了。这般活着,郁郁寡欢,丧失了精神寄托,丢掉了奋斗的方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不是寻常人的倔强,这是君王的骨气。念及此处,却是看得开了。撕下个鸡腿,大口咬落。
彭河与蔡绮罗推门进屋,他端着个餐盘,盘上放着三杯酒。蔡绮罗冷笑:“死到临头,你胃口倒好,还吃得下。”赵盏道:“死到临头就不能吃饱了吗?是什么道理?这只鸡咸了,你们真舍得放盐。”彭河道:“盐税低,盐价低。从前舍不得,现在没什么舍不得。香料价格也不高,供应充足,都是皇帝的功劳。”赵盏道:“以前我在南京城里吃面,店家为了省钱不愿多放盐,吃来无滋无味。他说盐价太高,不得不少放,其实只想多些利润。后来我仍过问了盐价,降低了盐税。阁臣劝我,降低盐税是好,能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万一国库缺钱,提回盐税就难了。我最后还是坚持降低了盐税,加强朝廷对盐价的监管,让百姓吃上低价的食盐。现在盐价低了,你们却不当一回事。”彭河将餐盘放在桌上。“从前舍不得,终于吃得起,总要放肆一些日子。”赵盏将鸡骨头放在一旁。“我就说有了好菜,不能没酒。酒肉酒肉,缺一不可。”伸手来拿酒。彭河抬手拦住。“不急着喝酒。我们先说说话。”赵盏道:“边喝边说,才有意思。”彭河道:“只三杯酒,我们三人每人一杯,喝了就没有了。”赵盏道:“也好,留在最后喝。我还有些事需要交代。”
彭河问:“这么死了,你必定有遗憾吧。”赵盏道:“人这辈子,什么时候死都有遗憾。现在死了,大业未成,怎能不遗憾?不用多久,大军北上,收复故土,灭了金国,赶走了蒙古人。富民强国,建立前所未有的功业。等到这些都完成了,等到我年纪大了,那时候死,于国于民或许算勉强问心无愧,又舍不得妻儿。不能日夜陪伴,不能时刻教导,难免遗憾。”他问彭河:“你呢?你这么死了,有什么遗憾?”彭河苦笑:“我能有什么遗憾?”赵盏道:“男儿没能成就事业,没能与妻子相守相知,生儿育女,不能享天伦之乐,不遗憾吗?”彭河道:“你说的对,什么时候死都有遗憾。没能娶妻生子,成就事业,算是遗憾。若非捉了皇帝,我多活几十年,仍不免遗憾,可能多活几十年,遗憾少一些。”
赵盏扯下个鸡腿递给彭河,彭河接了。“没有今日之事,你能活下去。有了妻儿,有了事业,是少了许多遗憾。”彭河摆摆手:“不是妻儿,不是事业。若我多活几十年,我能亲眼看看,看看你成就的千秋功业。能看看收复了故土,报了国仇家恨。能看看大宋威服天下,四方来朝,荣耀万民。”赵盏道:“你胸怀天下,是我小瞧了你。大宋的百姓会替你看着,也替我看着。”彭河咬了口鸡腿,不说话。赵盏道:“有人说,一切施政,以民为本。裕民以足食为本,治民以安民为本。至今日,大宋仍有饥民,吃不饱饭,卖儿卖女。大宋仍坚持对外用兵,攻击金国蒙古。百姓不能足食,不能安定,是我做得不够。但是,只要灭了金国,赶走蒙古人,平定天下,就不用打仗了。做完了这些,我一定能保证充足的粮米供应,让百姓都吃饱了饭。”
他放下了筷子。“江西大灾,我微服前往。官府垄断了米店,将朝廷的赈灾粮放在米店高价售卖。眼见灾民要饿死,我出钱购买粮米,分发给灾民。有个小姑娘,她父母亲属都饿死了,走投无路,活不下去。求我买下她,给一口饭吃,什么都愿意做。我十分愧疚,将她带在身边。我问她有什么要求?只要提出来,我尽量满足。你猜,她提出了什么要求?”彭河摇摇头。赵盏问蔡绮罗。“你猜猜。”赵盏提起了江西大灾,提起了蔡徽的恶行,蔡绮罗脸色格外难看,竟还要问她。正要出言骂人,彭河一个眼神,她忙住了嘴。赵盏道:“不让你们猜了。她跟我说,希望大宋不要再饿死了人。”彭河道:“大宋数千万人口,这要求太难了。”赵盏道:“必定很难。但这是君王的职责,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当即答应了她。”彭河嘴角抽动了下。赵盏说:“我还没做到。大宋的粮米不足,常平仓太重要,不能尽数放开。有人吃不饱饭挨饿,难免有人饿死。只有粮米充足,产量高,粮价低,百姓买得起粮食,吃得饱饭,我才能说兑现了诺言。”彭河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赵盏道:“不错,比想象的更难。我有了计划,只差最后一步。”彭河问:“什么计划?”又道:“我不问了,朝廷的秘密,我怎好问?你说有计划,一定有了计划,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