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毒酒(1 / 1)

世事尽有定数?世事尽是偶然?赵盏握着酒杯,望了眼黑布遮掩的窗户。到了此刻,李尧他们没能救我,当是来不及救我了。这段历程当做一场有悲有喜的梦吧。不过人间都是一场梦,谁能说,所经历的事,见过的人,都是真实的?大概每个人从生到死都在梦里而不自知。他叹了口气,仰头要喝,听得一声炸雷,酒杯险些跌落,这杯酒便没能入口。彭河道:“关中大旱,许久不听雷声。如此震耳雷,想是要下大雨了。痛痛快快的下一场大雨吧。免得关中百姓沦为灾民,吃不饱饭,饿死了人。”赵盏道:“下大雨最好,不下雨,真的沦为灾民,朝廷也会尽全力救灾,不会让关中百姓饿死了。我为什么要微服来陕西,就是为了关中旱灾。也好,此时能见了雨水,了结心中一件大事。”他举杯要和彭河碰杯,彭河摇摇头。赵盏道:“这杯酒的确不该碰杯对饮。”他举杯再饮,又一声炸雷,正在炸在屋顶,震得几人耳朵吱吱的响。如此天威,令人心惊肉跳,直发慌。天上雷声滚滚,风起呼啸奔腾。赵盏玩笑道:“是老天不想让我喝这杯酒吗?”

沉寂片刻,赵盏见蔡绮罗红着眼睛盯着自己。蔡绮罗一心要为父报仇,她才不信这几声雷。不过赶巧了,如何能说天意如此?赵盏苦笑道:“相比你杀我,我还是愿意喝酒。”彭河按住了杯口。“官家忘记了一件事。”赵盏道:“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还有什么忘记了?”彭河将写好的五条遗言压在桌上,推到赵盏面前。“官家这般信任我,我写好了,看都不看?官家信任我,朝中的文臣武将怎能信任我?若说这遗言造假,岂不是坏了国家大事?”赵盏道:“不错,我没携带皇印,签字也是一样。”他放下酒杯,接过毛笔,写上名字。“我的字不好看,却最有特点,我父亲,阁臣都认得,不会错。”彭河道:“官家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写错,漏写的地方。”赵盏捧着那张纸检查。彭河接过毛笔,顺势将自己的酒杯与赵盏的酒杯互换了。赵盏没发觉,蔡绮罗看的清楚。她怒问:“你干什么?”彭河道:“什么都别问,一会儿你就明白了。”蔡绮罗道:“我如何不问?”彭河道:“让你别人就别问。”蔡绮罗不好得罪了彭河,心道:“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互换了酒?狗皇帝的酒有毒,他的酒没毒吗?他要留下狗皇帝性命不成?他之前就不对劲了,他为什么要准备一杯无毒的酒,不正是要给狗皇帝一个活命机会吗?真是这样,我得想个对策,必要时连彭河一起杀了。”又想:“留下狗皇帝性命,于他有什么好处?狗皇帝活着,他也得死。要是想活,为什么不答应了李尧的要求,带着金银离开大宋,享受富贵?不怕他,狗皇帝要是没喝到毒酒,我也能杀了狗皇帝。”念及此处,不多言了,索性看看到底彭河想做什么?

赵盏将纸折好递给彭河。“没什么问题,写的都对。你差人送到李尧手里。”彭河不答话,挑了挑灯芯,油灯更亮了些。蔡绮罗问:“你还不喝吗?在等什么?是怕了?”彭河道:“咱三个一起喝。”他先仰头喝了酒。蔡绮罗望着赵盏,赵盏提杯到嘴边,雷声低响,没像刚刚那般炸在近处。他道:“当真是巧合。”大口喝了。蔡绮罗这才随着喝干了酒。三人相对无言,房中无比宁静,都静等死亡降临。蔡绮罗怕赵盏喝到了无毒的酒,如果她与彭河有反应,她立时要动杀手,怎能让赵盏独自活命?过了不多会儿,觉得肚腹隐痛,知道自己这杯酒定然有毒。彭河端坐,不见甚反应。赵盏已摔下椅子,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她松了口气,不再怀疑。赵盏不习武功,毒性发作快,忍受不住,死的快。自己练习武功,身体好,毒性发作慢。对彭河道:“我以为你将无毒的酒换给了狗皇帝,不想你是将有毒的给了他。是我错怪你了,你做得好。”彭河道:“毒性猛烈,入口必死。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蔡绮罗道:“我发过誓言,只要替我做成事,愿意嫁给你为妻。这辈子不能陪伴身边,下辈子给你补偿。”彭河道:“下辈子,我们都好好过日子,不相见也不妨事。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我的命是蔡公的,现在还给蔡公,理所应当。”他起身,将写有赵盏遗言的那张纸在油灯上点燃。蔡绮罗道:“好,烧了最好。我们不给狗皇帝传什么遗言,让他死都不能瞑目。”

彭河将那张纸烧毁,纸灰散在四处。蔡绮罗腹中隐痛变为剧痛,她咬着牙:“死之前,我要刺狗皇帝几剑,解心头之恨,算是报了大仇。”彭河道:“我说过,皇帝死不能动刀兵,不能溅血,你全忘记了?”蔡绮罗道:“人已死了,刺尸体几剑碍什么事?”彭河道:“是生是死都不可。”蔡绮罗以为彭河没有中毒,彭河不让她做,她定做不了。只得道:“皇帝死在我们手里,如何死不重要了。”彭河拔出桌上的断剑,倒转断剑,刺进了小腹。蔡绮罗道:“我们做成了大事,你我一起上路,我们死都不分开了。”彭河抽出断剑,鲜血迸涌,断剑再刺进了右侧胸口,他吐出一大口血。蔡绮罗道:“郎君,你我不管谁先死,都等着另一人。不见不散,一起走黄泉路,免得孤单。”

彭河拉住蔡绮罗的手,走开几步。蔡绮罗的毒性发作,站不稳了,她靠着彭河。彭河握紧了她的手。蔡绮罗说:“我做梦都没想过,真的能眼见皇帝死在面前,我真的能为父亲报了大仇。没有你帮忙,我做不到。父亲终能含笑九泉。”彭河道:“蔡公动用贪腐得来的金银,救我们性命。用不义财,行义气事,这,到底算义气还是不义气?”蔡绮罗道:“你想这么多做什么?”彭河道:“你为了替蔡公报仇,用婚姻大事牵绊住我。说嫁我为妻,到底有无丝毫感情?”蔡绮罗要解释。彭河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你是大小姐,我不过是蔡公身边任驱使的随从,如何配得上你?如何能入了你的眼?”他身子晃晃。“我以为得偿所愿。实际上,我得到的不过是一副躯壳,没有感情的躯壳。你从来没有过半分真意,我怎看不出来?我对你有用,你就顺从我。我对你没用,或者阻碍了你报仇,你会毫不犹豫的杀我。”蔡绮罗道:“我们讲好了条件,你若不能兑现了诺言,不能帮我报仇,我自要想别的办法。到了此刻,都过去了,何必争个是非对错?我会兑现诺言,这辈子与你做了几夜夫妻,下辈子,我一生一世都做你妻子。”

彭河沉默片刻。“我发过誓言,如果不能替你做成大事,不能杀了官家,愿受三刀之刑。大丈夫不食言,做成了就是做成了,做不成就是没做成。三刀之刑,我受过两刀了。”蔡绮罗惊问:“你说什么?”彭河道:“我没能替你做成大事,没能杀了官家。我违背了诺言,我该受三刀之刑。”蔡绮罗眼前发黑,望着躺在地上的赵盏。“他,他,他没喝毒酒?”彭河道:“你我喝下的是毒酒,唯独官家的酒无毒。”蔡绮罗开始慌乱。“不,我的酒有毒,我知道中了毒。狗皇帝也中了毒,他要是没中毒,为什么倒下了?”彭河道:“那杯酒里放了厉害迷药,官家的身体抵不住一时半刻就会晕厥。睡过一两天醒来,与常人无异。”

蔡绮罗一阵阵眩晕,头痛欲裂。她没力气大声喊,颤抖的问:“狗皇帝,他,他选了有毒的酒,你选了无毒的酒,你将无毒的换给了他?有毒的自己喝了?你,你不让我先选,就是怕我选走了那杯酒。你让我最后选,只给我留一杯毒酒。你要放狗皇帝性命,你要毒死了我。”彭河道:“最开始,我便希望官家能选无毒的酒。我不想害了官家,他不该死,不能死。”彭河脚下一绊,毒酒和重伤的侵害,他快要坚持不住。蔡绮罗拼命要冲向赵盏,彭河抓着她的手,她挣脱不得。蔡绮罗哭喊:“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到了最后关头,距离成功一步之遥,你背叛了我,背叛了父亲,你让我死不瞑目,我恨你!”彭河道:“咱们的恩怨,我与蔡公的恩怨,等到了下面,与我清算。”他拔出断剑,刺进了左胸心脏,立时倒地而亡。

彭河倒地,带倒了蔡绮罗。蔡绮罗距离赵盏不过一丈左右,她中毒极深,命在顷刻。彭河的手如钳子扣着她,她甩不开。咬着牙拔下彭河胸口的断剑,切断了彭河的手腕。断剑拖在地上,向赵盏爬去。这段距离对此时的蔡绮罗,如同天堑,难以跨越。报仇的信念支撑,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肯咽下。哗啦啦的响声,黑衣人撞破了门窗,跃进屋中,是镇江司的人。蔡绮罗没力气爬到赵盏身边,只能拼着最后力气,将断剑掷出。一支弩箭撞在剑身,断剑刺入了桌腿。紧接着七八支弩箭都钉在了蔡绮罗身上。蔡绮罗临死前只听得呼喊:“官家,官家怎样了?还有气息,快叫郎中!”她终究没法闭上眼睛。

蔡绮罗也是可怜人。她坚信蔡徽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她舍身只为报杀父之仇。只要能报了杀父之仇,愿意付出所有,无怨无悔。唉,若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该为妻女积德,怎会行此丧尽天良之恶事?纵然没有赵盏严惩贪腐,他能躲过朝廷律法监察,躲得过良心的纠葛谴责,获得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躲得过冥冥中的那笔阴间账吗?赵盏不行连坐,蔡绮罗仍是为蔡徽造过的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报应到底着落到了他女儿的身上。蔡徽泉下有知,后不后悔呢?

自那晚开始,陕西河南下了一天一夜大雨,之后连着下小雨,旱灾彻底消除。雨后多见彩虹。民间听说皇帝无事脱险,欢喜之余,听四处传言,天生异象,皆有吉祥之意。都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大宋要兴盛起来了,国运到来,不可阻挡。官家活着,定能收复故土,创建太平盛世,成千古帝王。十几日后,赵盏一行人启程回京。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关中百姓夹道欢送,山呼万岁。李尧亲率西北军一万精锐跟随。车仗行至白帝城,乘船顺江而下。大宋水军前后左右护卫,岸上有骑兵同行,两岸百姓对船队行礼叩拜。赵盏必须要让天下百姓知道,知道皇帝活着,以安定民心。所以,回京一路,可谓大张旗鼓,四处通告。百姓欢呼雀跃,沿江总有爆竹声响,如同过年般喜庆热闹。

洪雨洛依偎在赵盏身边,手指相扣,日夜陪伴,片刻不愿分开。对她来讲,失而复得,当倍加珍惜。在赵盏身边,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有的人,获得爱情,很容易,容易的让人以为爱情真的就这么简单。有的人,却要经历许多年,经历许多事,经历生死离别。这样的爱情艰难,但这样的爱情铭心刻骨,是两个人一生的宝贵财富。洪雨洛与赵盏的爱情虽是如此,又仅一层窗纸。到最后,自水到渠成。洪雨洛只哭着说:“官家,你带我回家吧。”赵盏就能明白了她的真心真意。无心的错过,是最常见的轮回。竟仿佛久别恋人重逢,不必多言半字,相视一笑,能解所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