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事务繁多,赵盏在议政厅偏殿忙到很晚。不知怎的,有些头疼。他让洪昶吩咐下面,做一碗小米粥,加半勺糖。不到半个时辰,洪昶在门口道:“官家,小米粥送来了。”赵盏道:“直接送进来。”有名宫女小心的进到殿中,不知将小米粥放在哪,只得一直端着。过了半晌,赵盏将朱笔收回笔架,不抬头,挥手示意把小米粥端来。宫女端的时间长了,十分紧张,见赵盏招呼,往前走出半步,手上一松,小米粥从餐盘上滑落,扣在了地上。洪昶撞开木门,几步到了近前。门口登时聚集了七八名护卫,长剑半出鞘。那宫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知道惹了祸,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盏头疼,心情不好,脸色有些难看。洪昶摆摆手,门口侍卫退开。他训斥那宫女:“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这件事洪昶有责任,本该是他将小米粥端进来,赵盏急着喝,检验后便让这宫女直接送来了。怎料得到这碗小米粥都掀到了地上?洪昶接替洪雨洛不久,他很愿意接替了洪雨洛的工作。哪怕赵盏是洪昶的妹夫,出了这等事,也属于工作失误。他道:“官家,我有责任,甘受责罚。”赵盏道:“跟你没有关系。”洪昶问:“官家,如何处置她?”赵盏不语。赵盏平素对下宽容,绝不会因为打翻一碗小米粥就降重罪。但他不是神仙,他是凡人,凡人心情不好时,难免会想发泄怒火。这宫女撞上了枪口,全怪运气太差了。赵盏略微思忖,让人打她二三十杖?这宫女身子消瘦柔弱,打坏了怎么办?赶出宫去,那不至于。责罚太轻不能消气,责罚太重了,怕造成了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徒增愧疚。他道:“罚半年薪俸。”洪昶道:“领旨。臣随后通知内侍省都知。”
都说伴君如伴虎,气恼之下杀人都不意外。尤其在赵盏身体不适,心情不佳时,只罚半年薪俸,当叩头谢恩了。这宫女却哭道:“官家开恩,少罚些薪俸,奴婢愿意承受其他罪责。”赵盏不理会她。洪昶道:“你别不知好歹。打得你一两个月不能下床,你却满意了?”那宫女说:“奴婢宁愿受杖刑。”赵盏道:“那好,你自找的惩罚。打三十,打二十杖。罚半年薪俸。”那宫女呆住了。她希望用杖刑替代了罚俸,赵盏不按常理出牌。罚俸不减,还要打二十杖。她叩头还要求情,赵盏揉着太阳穴。冷冷道:“我是不是给你脸了?看我好说话?”洪昶怎容得她没完没了打搅了赵盏?拉住她胳膊往外拖。洪昶习武之人,这宫女挣脱不过,到殿门口哭喊道:“官家是仁慈君王,奴婢没有这半年薪俸,家里人就要饿死了。”赵盏忙问:“你说什么?”他最在意百姓吃饭的问题,宫女的家人会被饿死,他怎能不过问?
洪昶放她回来,赵盏的气消了大半。“你站起来说话。”那宫女起身,深深低头。赵盏道:“你说没有半年薪俸,你家里人要饿死了?你家里是什么情况?”那宫女道:“奴婢家里有父亲,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赵盏问:“你有哥哥弟弟,难道不能工作糊口?”宫女说:“哥哥和弟弟都不是正常人,没法工作。父亲年迈,做些零活,不够养家。”赵盏问:“怎么不是正常人?出生就这样吗?”宫女摇摇头。“不是出生残疾,是因为战乱。哥哥在军中作战,受伤少了一条腿。弟弟眼见坏人作恶,吓到了,成了痴傻孩子。”赵盏头痛加重,针扎似的疼。洪昶道:“官家,我去传太医。”赵盏道:“不急。”他对洪昶说:“你不久前在作战军队服役,你知道大宋最重视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你看看,听听,因作战残疾的将士,家里都要饿死了!这,这比百姓贫穷饥饿,更让我难受百倍。”洪昶道:“朝廷的伤残抚恤力度极大,由枢密院和兵部监督,下面州府负责发放。大宋朝政清平,官员不敢贪腐截留,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赵盏道:“定要彻查。谁敢动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金,我定活刮了他。不管他是谁。这件事枢密院,兵部都有责任,枢密使和兵部尚书连带惩处。”
赵盏问那宫女。“你哥哥在哪支军团服役?放心大胆的说,朝廷替你家做主。”那宫女道:“哥哥在西辽国禁军中服役。蒙古人攻打西辽都城,守城受伤。”赵盏挠挠头皮。洪昶苦笑道:“原来是西辽的军人。西辽的伤残军人,我大宋管不着。”宫女道:“奴婢知晓。西辽没有了,西辽人的死活没人管。”赵盏道:“南京城有几所福田院,去那喝粥饿不死。”宫女道:“不好去的。”赵盏问:“为什么不去?”宫女抿抿嘴唇,有些犹豫。洪昶道:“你哥哥是西辽禁卫军,你家大小是西辽的官员吧。以前的官员,锦衣玉食,现在宁可饿死,放不下面子吗?”宫女道:“将军见笑了。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放不下面子?哥哥行动不便,弟弟痴傻,父亲做零活没有时间。我家里住在京城南边的小镇子里,从小镇到南京城,十几里路,太难走了。住在福田院里,因弟弟痴傻,常常被欺负嘲笑。弟弟虽痴傻,却懂得好坏。在福田院住了几日,死活要回家,再不肯去了。”赵盏与洪昶能平和的与她说话。她不似刚刚那么紧张害怕了,叙述的更加流利。她不等问,继续道:“奴婢一家从西辽迁居到大宋,年初入宫做事,每月二两一钱银子,偶尔有些赏赐。勉强能供养了父亲兄弟。”赵盏问:“你叫什么名字?”宫女道:“奴婢叫丽娜。”
赵盏对洪昶道:“你先去吧。”洪昶退出偏殿。赵盏说:“我说罚你半年薪俸,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丽娜有些慌张。赵盏说:“你讲一个月薪俸二两银子。”丽娜道:“回官家的话,一个月二两一钱。”赵盏道:“好,二两一钱。我今天头脑不舒服,你给我按一按。之后去领二十两银子的赏赐。”丽娜大喜。“谢官家恩典。”赵盏说:“你将地上碗碟收拾了,洗个脸。”丽娜欢欢喜喜的应了。她最需要的是钱,有钱才能保证亲人生存。罚了半年薪俸,十二两六钱银子,官家赏赐二十两,赚了许多,怎能不高兴?
赵盏躺在榻上,枕着丽娜的大腿,才看清这女子的样貌。水剪双眸,花生丹脸,嘴角微微上翘,甚是动人。他问:“你不是汉人?”丽娜道:“奴婢是西域人。”赵盏道:“哦,西辽就在西域建国,西辽人中必定有许多西域人。”丽娜轻轻按赵盏的头顶。赵盏道:“用点力。”丽娜稍稍用力。赵盏道:“这不行,用大力气。”丽娜用力,赵盏道:“差不多了。你的力气不小。”过了会儿,赵盏问:“西辽灭国后,西域怎样了?”丽娜道:“没有了西辽,西域乱了。各路军阀混战,人们没法活。很多人家与我家一样,逃到了大宋活命。”赵盏闭着眼睛不说话了。突然道:“书架最左侧格子里,你去将里面的地图取来。”丽娜小心的拿枕头让赵盏枕着。她去书架找了半天,赵盏不催促,她已急的满头大汗。赵盏自言自语:“西域,西域,是好机会。河西走廊在大宋手里,通过河西走廊进入西域。大小军阀算什么?获得了西域,基本打通了陆上丝路。在这之前,仍是要先解决了北边的问题。还有蒙古人,有蒙古人在,西域就控制不住。”他道:“别找了,我心里有数了。”丽娜如遇大赦,擦擦汗水,回到榻上坐着,为赵盏按摩。
赵盏翻个身,正对着丽娜,他往前凑凑闻闻。“你身上为什么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丽娜道:“奴婢的薪俸全都供养了家人吃饭,哪里有余钱买胭脂水粉呢?”赵盏又闻了闻。丽娜身上有些发热。赵盏道:“我听说,只是听说,不知真假。听说西域人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丽娜道:“不是每个西域人都有,很多西域人身上没有天生的味道。我身上要是有味道,当时就被内侍省拦下了,不能进宫。”赵盏道:“倒也是。现在的内侍省就能干点这类事情了。殿中省没了,内侍省留着什么用?好好的男人,非要做了太监。有人说宫中有些重活女子做不了,需要男子来做。我见你力气不小,未必做不了。一名宫女做不了,两名三名总可以了。不裁撤了内侍省,也不能增加太监。”他的脸贴着丽娜的肚子,丽娜呼吸加快。丽娜不施胭脂水粉,衣衫带着皂角的清香。赵盏头疼不如之前那么严重,他又不想离开这暖窝。
丽娜进宫只为了拿到高薪酬。宫外的女工薪酬,远远及不上宫内的宫女。她任劳任怨,舍不得为自己花钱。如此节省清贫,薪酬勉强养活家人,几乎没有盈余。大宋皇宫要求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她出宫后的日子怎么过?能不能找得到有能力,愿意养活她家人的相公?如果碰上这样的相公,年纪太大也好,做小妾也好,她都愿意。怎敢想这样的机会?听闻大宋皇帝对周围宫女看都不多看一眼,更别提临幸了谁。所以,赵盏想要一碗小米粥,尚食局里没人愿意来送,她们不认为这是个好差事。丽娜是新人,做些重活累活,这任务自然落在她身上。如何料得到,赵盏偏偏留下了她,枕着她的大腿,扶住了她的腰肢。这样的机会,丽娜做梦都梦不到。养活家人,是她最大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在大宋皇帝面前,微不足道。只要她把握住机会,她的家人余生定能衣食无忧。她甚至没去想成为大宋嫔妃,都说官家仁慈,至少,事后能给我些银两作补偿。官家富有天下,二百两银子会给的吧。二百两不给,一百两总会给。用这笔银子,买一辆牛车,哥哥弟弟去福田局喝粥能方便些。镇子周围许多青草,养牛不难。或者,说不定能开个小摊,卖些小玩意,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不用去福田局喝稀粥了。
丽娜设想的非常美好,这男子能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很简单,许多男子都能给她。她也太小瞧了大宋皇帝。她轻轻顺着赵盏的头发,手指贴着赵盏的头皮。释放的荷尔蒙,让周围的空气愈加暧昧。气氛到了,略去了许多麻烦,一切水到渠成。赵盏睡得很沉,丽娜无心睡眠。她心中盘算,官家醒来后,是不是要穿衣,穿衣之前洗脸梳头,还是穿衣之后洗脸梳头?官家问话,怎么回答最得体?给官家留下好印象,获得的赏赐最多。直到了次日清晨,她熬不住,眯了一会儿。再醒来,见赵盏坐起,她急忙跟着坐起。赵盏问:“什么时辰了?”丽娜想了好几种问话,唯独没想到赵盏问时间。她若没睡着,还能大概知晓时辰。睡了这一会儿,迷迷糊糊,答不出来。赵盏道:“应该不早了。”丽娜没能答出,略有慌乱。要为赵盏穿衣,赵盏道:“我自己穿。”他一直自己穿衣,早习惯了。丽娜怎知道?以为让赵盏不高兴了,更加惊慌。
洪昶敲敲门。“官家,您起床了吗?”赵盏道:“刚刚起来。”洪昶道:“有重要事情需要禀告官家。”赵盏道:“稍等。”他对丽娜道:“你穿衣起床吧。”他到门口,殿门半开。洪昶低声禀报,赵盏紧皱眉头。“让镇江司继续探查。一定要查清楚,我要准确消息。”洪昶应了。“召集内阁开会,现在就去通知。各部长官次官,镇江司,殿前司主官立刻到岗。礼部召见完颜文龙,询问情况。多几名侍卫跟随,临时有事,临时通知。”他与洪昶快步离开偏殿,丽娜胡乱穿了衣服,奔到门口,喊道:“官家,我叫丽娜·阿克木。在尚食局做事,求您别忘了我。”出了大事,赵盏哪里有心思记着她?头也不回,径直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