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盏慢慢走到近处,丽娜激动得说不出话。赵盏为她拢了拢头发,握住她冰凉的手。“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在旁的宫女不认得赵盏,见赵盏一身淡青色袍子,发觉事情不妙。急匆匆的跑进去找尚食官,等尚食官和一众宫女闻讯赶来,见赵盏与丽娜并肩远去的背影,洪昶紧随在侧。尚食官认得赵盏,认得洪昶,知道丽娜在赵盏房中留宿过一夜。她们这般对待丽娜,怎有好果子吃?战战兢兢的过了半个时辰,内侍省太监来传旨:“尚食局所有宫女明日出宫。”尚食局内登时哭声一片。不是按照年纪出宫,属于犯了错出宫,这是非常严重的惩罚。尚食局是个好地方,吃的好喝的好,工作不累,薪俸却高。正常出宫,朝廷会根据意愿安排工作,比如女子监狱和慈幼局,还有些衙门有女文书的职位。俸禄比宫中低些,终归是一辈子的铁饭碗。犯错出宫,什么都没有。一旦传出去,连找个好婆家都找不到。虽然不是所有尚食局宫女都犯过错,仍遭了连累。有喊冤的,也有不吭声的。她们知道缘由,坚信这不会发生,官家许久不来,定是忘记了丽娜。当官家亲自来接丽娜,牵着丽娜的手离开,她们得了这个结局,有什么好说?
偏殿。赵盏与丽娜面对面躺着,赵盏将丽娜的双手放在怀中,他想起了风雪中那个小木屋。隐隐之间,丽娜似乎变成了完颜玉的模样。此时此刻,完颜玉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在想,我们曾一起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事?本来一切都很美满,我俩该一辈子不弃不离,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你终究动手杀我。我活着,不是你手下留情,是我命不该绝。动手前,你该想到,一旦做下了,我们的夫妻感情就断了。我不会追究你刺杀皇帝的罪责,你承受不起,我也不想你承受。但我必定不会留你在我身边了。唉,让你离开,我心里也难受,也舍不得。但我能怎么办?最亲近的人杀我,我全不当成一回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怎么可能?
赵盏眼神落寞,丽娜不敢与他对视,不敢先开口说话。她的手很暖,心里也很暖。过了半晌,赵盏问:“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丽娜道:“原本不是这样,姐妹们都待我很好,很关照我。”赵盏问:“后来怎么了?”丽娜道:“那晚过后,姐妹们都说我运气好,被官家看中了。尚食局不让我干活,每天都有极好的饭菜吃,还住上了单独的一间房。”赵盏道:“这没有错,你应该有不一样的待遇。”丽娜道:“时间久了,就不同了。姐妹们以为官家忘记了我,根本没将我当成一回事。她们可能觉得遭了戏耍,白白养活了我这么些天。开始让我干重活,住在靠门口的位置,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赵盏道:“这些人太现实了。她们还打骂你是不是?”丽娜道:“偶尔骂几句,打几下,不算什么。”赵盏道:“我将尚食局所有宫女都赶出皇宫了,明早就走。”丽娜忙道:“官家,她们待我很好,你别惩处她们了吧。”赵盏道:“她们让你干重活,打你骂你,欺负你,你还说她们待你很好?”丽娜道:“曾经是待我很好。后来,也是有缘由的,我不怪她们。”
赵盏不接话。这姑娘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好,不记着别人对她的恶,这点比赵盏强得多。他又想起了完颜玉。两人好时,如胶似漆,甜如蜜糖。他该当多记着完颜玉的好,不该总记着完颜玉的恶。谁这辈子没做过错事?犯了罪的人还能重新做人,为什么不能给完颜玉一个机会?赵盏不去多想了,他还没能走出来。记着别人的好,不记着别人的恶,说起来太容易。能做到这点的人,或者天生仁慈心肠,是善良的人。或者道行高深,勘破了世间万事万物。这两种人,显然赵盏都不算。他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错了就要付出代价。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完颜玉做了错事,她就要付出代价。哪怕赵盏惩罚了完颜玉,也惩罚了自己,他都不肯轻易原谅。
丽娜道:“官家,你别惩罚她们了吧。”赵盏道:“旨意下了,改变不了。明早她们都要出宫。”丽娜道:“走的这么急,定有许多物件来不及收拾。她们忽然走了,怎生是好?”赵盏想了想。“我给你一个得人心的机会。明早让内侍省跟她们说,因丽娜求情,出宫按照正常的人员轮换规矩,由朝廷按照宫内职位安排出宫后的职位。她们离开皇宫,也有衣食无忧的工作。她们曾那般待你,让她们自己去想。”丽娜道:“谢官家恩典,我替姐妹们谢谢官家。”赵盏道:“倒不必谢我,不算什么。”他叹了口气,闭上眼。丽娜试探着收回手,赵盏道:“不妨事。”丽娜道:“怕打搅了官家休息。”赵盏道:“我这段时间,晚上睡不着,都是白天睡觉。虚度光阴,无所事事。幸好有阁臣在,否则我就耽搁了国家万民。”他接着道:“那天我匆匆离开,是因为有大事要处理。很大的事,关乎到天下格局的大事。让你苦等了这么些天,对不住了你。”丽娜道:“官家处理的哪有小事?官家能记得我,我心满意足。”赵盏道:“怎能忘呢?我要是忘了你,你怎么办?”
丽娜仗着胆子往前凑凑,赵盏道:“最近我没有心思,等过些日子。”丽娜犹豫了片刻。“官家,我,我不好开口。”赵盏道:“有什么事直说,怎么不好开口?”丽娜轻咬嘴唇,低眉思索。赵盏问:“怕说错了惹我气恼?”丽娜道:“是。”忙道:“不是。”赵盏笑道:“是还是不是?”丽娜见赵盏笑,放松些了。她道:“我与官家说了,希望官家别生气。”赵盏道:“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不生气。”丽娜道:“上次官家赏赐了二十两银子,罚了我半年薪俸。”赵盏道:“有这事。”丽娜道:“我得了二十两银子,托人给家中带去。告诉父亲和哥哥,想办法买一头牛,让哥哥乘着牛去福田局喝粥。等我攒够了钱,配辆牛车,支起个小摊,家里就能不用挨饿受冻了。”赵盏道:“是个办法。京畿周围人口众多,有本钱卖点什么都能糊口。大宋现在市价平稳,一贯钱一两银子,一头耕牛怕是二十两银子买不到。”丽娜道:“官家说得对。二十两银子买不下一头牛,家里有几两银子加在一起,花了二十四两银子买了头老牛。”赵盏问:“老牛如何出力?”丽娜道:“父亲不懂得这些事,我也是刚刚才懂得。起初哥哥乘老牛去福田局喝粥,去了些天,老牛患病,没几日就病死了。”她愀然道:“二十四两银子,都白费掉了。父亲受不住打击,病倒了。”赵盏问:“如今痊愈了吗?”丽娜道:“好些了,听说常常咳嗽。”
赵盏道:“牛马这类活物,很不好养活。这种老牛,有经验的农夫都要小心翼翼,稍有差池,就患病死亡。”丽娜道:“牛病死后,到官府报告,官府允许,父亲将牛肉腌制了吃。当时我在尚食局里,姐妹们对我很好。我没有半年的薪俸,就借了些钱寄回去。父亲要治病吃药,我前前后后借了六两六钱银子。等到尚食局里难做时,姐妹们不待见我,便借不到银子了。原本欠下的也无力偿还。”赵盏道:“大宋的医馆定期有免费诊治,发放药品,还要你出钱吗?”丽娜道:“弟弟和哥哥都身有残疾,他们去福田局喝粥,生病了得些草药治病。父亲不是残疾人,他性子刚强,但凡有别的办法,他都不会让哥哥弟弟去福田局。他做些零活,宁可挨饿。怎会去求施舍?”赵盏道:“你父亲在西辽是什么身份?你们全家都不是寻常西域百姓吧。”丽娜道:“不敢瞒官家。父亲曾是西辽将军,西辽战败灭国,举家逃到了大宋。”赵盏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西辽灭国,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有国才有家,这点不会错。”
丽娜道:“官家,明天姐妹们就出宫了,我还欠着六两六钱银子没还。”赵盏道:“不追究她们的罪责,给她们衣食无忧的饭碗,几两银子还要什么?”丽娜道:“她们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我还是想还给了她们。”赵盏道:“也好。让内侍省去处理,用不着你亲自过问。多给她们拨些银子,就说是丽娜给的。她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丽娜道:“官家,我家里没有米面了。牛肉早吃光了。”赵盏问:“这么严重?”丽娜点点头。“我不好开口。想着好好侍奉官家一晚上,明早与官家说。官家说要等些天才有心思,我怕等几日,父亲哥哥弟弟要饿死了。冬天里,父亲不好找零活。下雪路不好走,弟弟不肯在福田局住,喝粥不方便。”赵盏问:“难道不给我点什么,你有了困难,不能直接跟我说?你将我当成了什么人?”丽娜道:“陪伴官家一夜,得官家满意,才好直说。”赵盏问:“陪我一夜,要多少银子?”不等丽娜回答,赵盏坐起。“我想以真意待你,你却将自己当成了什么?这世道是怎么了?完颜玉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的真心真意,一文不值。都说孤家寡人,就不配有寻常人的感情。”
丽娜见赵盏发怒,随着坐起,不敢出声。赵盏问她:“你说,陪我一夜,多少银子?”丽娜小心的说:“十两银子买了米面,省着吃差不多能渡过冬天。”赵盏苦笑:“十两银子。你颇有姿色,一夜十两银子,倒是不贵。我成了妓馆的嫖客,你成了...”丽娜含泪道:“官家,求你别这么说我。”赵盏道:“你做都做出来了,还怕我说吗?”丽娜哭道:“官家,不是我没有脸面。我的家人都要饿死了,我走投无路,不这么做,他们熬不过这几天。家人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她说完,伏在床上大哭。赵盏默然不语。丽娜如同是替完颜玉解释原因。不是完颜玉不念及感情,她的家人都要死了,她没有别的办法,不这么做,他们就会被完颜珣杀死。家人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赵盏之前在气头上,听不进劝说。如今冷静些,倒是能多多少少理解了完颜玉。换做是自己,如果家人命在旦夕,他能断了感情,眼睁睁看着家人殒命吗?他是完颜玉的家人,完颜璟他们都是完颜玉的家人。他是一个人,完颜璟他们是上百个人,完颜玉左右只能选一个,她的选择未必是错的。
赵盏轻轻拍拍丽娜的后背。“是我说错了话,你别哭了。”丽娜止住哭声坐起,仍是啜泣。赵盏问:“你以为我找你来只是为了一夜欢愉?你将此当成了交易吗?以为到了明早,我又将你丢下走了?想用身子换十两银子,让家人活下去。”丽娜答不出话,她倒是真的这么想。赵盏看得出她的心思,给丽娜擦擦眼泪。“你这傻丫头。”他拉着丽娜的手躺下,将丽娜抱在怀里。“没有发生那种事便罢了,既然发生了我就得负责你一辈子。一辈子的大事,怎能以一晚来算?你是我的妻子,你的家人是皇亲国戚。你干什么只要十两银子?”丽娜心跳加快,仿佛做梦一般。赵盏道:“怪不得你多想。这偏殿的床榻是临时休息的地方,怎能给你安稳?本该带着你回家,家里没有收拾出空余的房间。她虽然搬出去了,她的房间依然,永远是她的房间。明早我带你回家,让人收拾好了,明晚你就能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