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珣做过统兵王爷,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而以前都是在马上作战指挥,什么时候走过这么远的路?辽阳距离隆州数百里,完颜珣不敢走官道,专挑小路走,担惊受怕,更加艰难了十倍。他担忧众臣以为他死了,放弃抵抗,开城投降。是以日夜兼程,不停的赶路。但他到了隆州城,让官员百姓看到他活着,他能改变什么?隆州守军十万人能怎样?辽阳府守军二十万,一个晚上就没了。辽阳府城陷,隆州是孤城,根本守不住。带着女真人放弃城池,回到森林当中,过从前的日子?那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让他们回去打猎,谁愿意跟随?若跟随的人少,仅能自保,宋军来剿,便任人宰割。跟随的人多,依靠打猎养活不起。到了今日地步,哪有别的路?等完颜珣回到城中,大概唯一能做的:主持大局,开城投降。说不定可以和宋朝谈些条件。现在的金国有什么筹码与宋朝谈条件呢?
完颜珣孤身一人,折了个树枝做防身武器,认得清方向,往北走准没错。算来距隆州该不远了,宋军主力部队未必比他快。他路过个村庄,到村口与人说:“我是金国皇帝完颜珣,你们给我寻匹快马,我要去隆州城。”村口老人打量他几眼,笑道:“你这乞丐,要碗残羹剩饭果腹就是了,还要快马,你当村中人好骗?”完颜珣没有携带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说:“辽阳城破,我要赶往隆州。我真的是完颜珣,你们如何肯相信?”那老人问:“金国皇帝如你这样?”完颜珣道:“谁敢冒充皇帝?不要命了吗?你们帮我去隆州,事后定有封赏。”老人想了想。“村中有人见过完颜珣,我带你去问问他。他说是就是,他说不是,你赶紧走。”完颜珣喜道:“甚好,快带我去。”他相信以金国皇帝的身份,下面的百姓会好好对他。
老人带他进入村中,边走边喊:“这人说他是金国皇帝完颜珣,大伙都来见见。”各家各户出来人,神色奇怪,紧随在后。完颜珣又累又饿又困,没有注意到异常。到了村西头,在个残破的小房子外站住。完颜珣问:“这屋里的人见过我?”老人答道:“见过,我们进去问问他。”完颜珣与他推门进屋,一股尿骚味迎面扑来,完颜珣下意识闪躲,仍是烦恶欲呕。他定了定神,见木床上躺着个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七八十岁年纪,瘦的皮包骨。他虚弱的说:“村长,你昨日来看过我,这几天就要死了。要死的人,怎烦劳了村长挂念?”他看门口站着许多村民,说道:“这几年亏了大家伙的帮衬,我才能活到今日。村里的恩情,容我来世报答。”那老人是村长,他说:“我让人给你换个褥子。”那人道:“不必了,换了与不换一个样。等我死后,烦劳给我洗个澡,干干净净的去见妻儿。”
村长说:“你放心,定替你办好了。”那人说:“我人不人鬼不鬼活的坚持活到今日,若非心中有怨,早寻个了断法子了。世道不公,我全家行善,从未作恶,却遭了此等下场。”村长道:“不止你一个人,许多村人都失了亲人。”完颜珣有些不难烦,加上屋中味道,他一刻也不想呆。他问:“听说你见过我,你认得我吗?”床上躺着那人定睛看看,问:“你是谁?”完颜珣说:“我是金国皇帝完颜珣。”那人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村长说:“他说他是完颜珣,村中唯独你见过,正好来问问你,你要看仔细了。”那人咬牙说:“脸上泥污太多,洗去了让我看。”
村长对完颜珣说:“你去盆里洗个脸。”完颜珣见那盆水不够清澈,屋中肮脏,问道:“那盆里的水是否干净?给我换一盆干净的水来洗脸。”村长道:“哪有这么大的架子,你是洗还是不洗?”完颜珣道:“水不干净,如何洗脸?”村长对门口喊:“进来几个人帮帮他。”屋外进来三名青年人,来抓完颜珣手臂。完颜珣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怎奈屋里空间小,腾挪不开,他疲累饥饿,三俩下就被按住了。他大喊:“我是金国皇帝,你们敢这般对待我,是找死吗?”没人理会。两人抓住他手臂,另一人粗鲁的给他洗了脸。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味道,仿佛那盆水里也有尿骚味,甚至那根本不是水。完颜珣呕吐,吐不出什么。
几名青年人放开他,仍堵在门口。村长道:“你过来让他看看。”完颜珣又气又怒,但想他们不知自己身份,等确定了身份,自会以礼相待。人在矮檐下,不好发作。等平安回到隆州,再好好计较。他走到床前,那人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近一些,我看不清楚。”完颜珣走近了些。那人道:“再近些。”完颜珣怒道:“你眼睛瞎了吗?”村长道:“他卧床几年了,眼神不好,你要确定身份,近些碍了什么事?”完颜珣压着火气,靠近了些。那人道:“不够,近些。”完颜珣近了些,贴在了那人眼前。那人张嘴就咬,完颜珣急忙退了一步。那人瘫痪,不能起身,咬不着他。否则这个距离被咬到了,多少下来一块肉。完颜珣惊问:“你这人是不是疯了?你要干什么?”那人涕泪横流:“我临死之前,还能见了仇人,是老天有眼。我要能动,定生吞活剥了你。”
完颜珣见他红着的眼睛。“我从未见过你,你与我有什么仇?”那人恶狠狠的盯着他,大口喘着粗气,没法说话。村长道:“新辽战争时,你下令屠杀百姓,你全忘记了?”完颜珣身子一震,冒出了冷汗。村长道:“许多人家从未参与其中,没帮过新辽,你派人屠了数个村庄。很多村人都是无辜,死于非命。他是其中一人。你带兵到他村中,屠杀百姓,一个不留,他见过你。”完颜珣道:“不,不会。他说的是假话。我只去过一个村庄,那个村庄我记得,没有活口...”他急忙止住,已然晚了。他是完颜珣,谁都确定他就是完颜珣。村长到床前,对那人说:“他成了瓮中之鳖,跑不了,你别急。让他死个明白。”他掀开被子,那人赤裸,上身三处枪伤。村长为他盖上被子,侧过他的脑袋,见后脖颈有个刀疤,脖颈错位。“他受了致命伤,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但也成了废人,手足不能动。到今日,刚好指认了你。”
村长接着道:“我这座村子离战线远,免遭劫难。村中有数十人从南面逃来,日夜想着报仇雪恨。你送上门,定要你偿命。”门口村民咬牙切齿。除去经历屠杀的村民,还有不少村民的亲眷参军,死在了对抗金国的战场上。完颜珣是金国皇帝,他必须为此负责。完颜珣慌乱间竭尽全力思索,想要解释。深仇大恨,怎么解释?村长喝道:“绑了他!”屋中几个青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备好了绳索,要来捆绑完颜珣。完颜珣知道被抓必难以活命,夺路要逃。门口赌得严严实实,他撞开木窗,滚到了屋外,落地就跑。完颜珣慌不择路,四处乱窜。这片土地地广人稀,村民总共一百多人,村子面积可不小,房屋极少紧紧挨着。完颜珣不知路径,还是逃出了村子。村民呼喊着紧追不舍。完颜珣手脚并用,只求快些摆脱了追击。这等仇恨,一旦被捉,连好死都不可能。念及此处,完颜珣更是半刻不敢停顿。
完颜珣生死之间,激发了潜能,跑的很快,村民竟没追上他。村民怎肯错过报仇机会?执着锄头木棍四处寻找,还集合了村中的几匹马,往远处打探。隆州周围是平原,哪里有藏身之处?完颜珣咬咬牙,跳进河里。正值芦苇茂盛,成片生长,完颜珣躲在其中,难以搜寻。村民以为他会往隆州方向逃命,没想到他就在村子附近没跑远。春夏之际,河里各种水虫水蛭,还有成万成亿的蚊子。尤其到了晚上,纷纷出来享受人血,完颜珣是遭了大罪。他料想村民没放松了寻找,不敢出来。这一夜,仿佛置身地狱当中,受尽了各种酷刑折磨。
天朦朦亮,完颜珣实在忍受不住,挣扎着从河里出来,脸上,手臂,大腿,后背都奇痒难耐。拔去了水蛭水虫,伤口变得又疼又痒。没能脱离了危险,哪能多待?不及休息,在河边掬了几口水,先往东走,打算折而向北,躲过追捕。完颜珣平素身体不错,怎奈吃不好睡不好,喝了不干净的水,还在水里泡了一夜,多相夹击,开始闹肚子。行了不久,肚中剧痛,寸步难行,忙到草丛中解手。解了手刚出来,又是一阵剧痛,只得再进草丛解手。解了一半,听得草丛外有人说:“寻了一夜,不见踪影。他能上天入地不成?”另有人说:“不会,他肯定没逃出去。这里离隆州不远,绝不能让他逃了。村长通知了其他村庄,联合起来搜寻,他跑不了。等抓到了,不要活口,当场剁了,免得生变故。反正四处传言完颜珣死在了辽阳,咱们杀他,金国不会知道。”吓得完颜珣肚子也不疼了。那人道:“金国知道了能怎样?这天下是大宋的天下,金国马上要亡了。”另一人道:“这话不错,金国蹦跶不了几天了。灭的好,他们没一个好东西。据说大宋还行,体恤百姓。”那人道:“都这么说,咱也没见过。想总比金国强得多吧。”“自然了。至少没听宋军屠杀百姓。”那人恨恨的道:“必须要抓到了完颜珣,为死去的无辜百姓报仇。要是咱俩抓到了他,先剁他手指,再剁他脚趾,最后取出他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另一人道:“他的心不是黑的还能是别的色?”那人道:“走吧,这荒郊野岭哪里有人?”“走,说不定别人先抓到了他。咱们去晚了,不是错过了剥皮抽筋的好戏?”完颜珣双腿发麻,吓得不敢正常呼吸。
等到马蹄远去,过了半晌,完颜珣胡乱擦擦,偷偷瞧瞧,见无人才站起。他四顾茫然,听得几个村庄联合在去隆州的路上堵他,稍不小心就自投罗网。被村人抓住了,剁手指,剥皮抽筋,想想就受不住。相比之下,不如往南走,被宋军抓到了,好过被村人抓到。唉,也不行。他与辛弃疾刚刚结仇,还逼迫完颜玉刺杀赵盏,被宋军抓到,断没好下场。宋朝有凌迟酷刑,较剥皮抽筋没什么不同。不说凌迟酷刑,被砍了脑袋也不划算。依然要去隆州,到隆州能保命。村人能有多少?如何阻拦的密不透风?纵然碰见了,他们怎清楚认得?画出肖像?肖像哪能栩栩如生,不点儿不差?
完颜珣小心的穿行在林间田间,不走正路。此处距隆州不过百里,算是咫尺之间。完颜珣别指望金军找到自己,金军惧怕宋军,躲在城中,哪有巡视队伍?辽阳和隆州之间没有城市,不能去村镇冒险,完颜珣必须依靠自己。在这危机四伏的土地上,孤身一人,略有差池,就没有生还的机会。多日以来,几番惊吓,完颜珣的精神处在崩溃边缘。即位时坚信自己是天命之子,能扭转局势,击败宋朝,创造伟业。这美梦醒的太快了。说是完颜璟留下的烂摊子?可这烂摊子是你当宝贝抢来的,怪的着谁?说宋朝不讲道理,不按套路出牌?现在的宋朝跟你讲道理,按套路出牌金国也打不过了。完颜珣开始破罐子破摔,懒得绕路,径直往北走,碰上了是命该绝。碰不着,说明不该死,就继续想办法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