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死到临头(1 / 1)

在确凿证据面前容不得我多说什么,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我缉拿。丽阳公主扑上来怒喝:“谁敢动左御士大夫?你们眼睛难道瞎了吗?他是苏锦书,是左御史大夫,是我丽阳公主的人,你们谁吃了豹子胆不想活啦?”

玄武门一时鸦雀无声,我的目光从丽阳公主脸上滑过,然后沿着皇上孙皓滑到皇爷孙佩脸上。孙佩这时候淡淡地说:“你们不必急于动手,左御史大夫就是一介书生,是皇爷一生的道友空空道人派来的道长,太尉一定弄错了。不错,你刚刚提拔为太尉,急于立功报效皇上提携之恩,这个心情皇爷也能理解。麒麟帖交皇爷察看来龙去脉,至于左御史大夫,刚刚一定受到过度惊吓,先到武昌宫里静养时日。那里靠近西苑,太子池、清游池就在附近。虽然现在已是冬季,但是寒山瘦水、败柳残荷在书生眼里也是很美吧?更何况那是清静之地,更适合左御士习道悟道。”

我被御林军带领着进入武昌宫居住,入住了才知道原来这是废弃的武将居住的后宫,他们因为掌握着宫中太多的秘密绝对不能轻易放出宫外,又不能和平民百姓接触,所以就让他们住在这里等待问题的水落石出,到时候该归民间还是该进监牢都有一个去处,武昌宫成了废黜武官的中转站。我入住时武昌宫空无一人,宫中也没有人收拾,宫窗洞开落叶遍地,庭院到处荒草凄凄。如果不是站在廊檐下抬头即可看到神龙殿一角,你根本不会想到这是在太初宫。无为子不久就赶过来为我打扫出一间偏殿,然后将白爵观的絮被取来。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偏殿里没有生火冷如冰窖,我在半夜时分冻醒了,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后来在一声接一声鸣啼声中挨到天亮,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廊檐下有一排闪闪发光的装饰,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排手臂粗的冰溜子,它们像利齿一样排列在武昌宫回廊檐下,冒出丝丝寒气。在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中,梅花开始在宫中各处绽放,幽幽的梅香在黄昏时分格外浓郁,我想到廊檐下折一支回来作为插花,却不被卫兵允许。我这才知道我其实被软禁在武昌宫,随时有可能被投入大牢。而对我的追查正在周慕郎主导下紧锣密鼓进行,我的生死其实就在他一念之间。

后来听丽阳公主说其实我一入武昌宫她就在宫中大吵大闹了一场,皇上孙皓其实最怕丽阳公主的胡搅蛮缠,他的唯一办法就回避,一见丽阳公主在皇爷面前闹腾他就躲开。而千雪的乐趣就是和丽阳公主唇枪舌箭地缠斗,两个女人一言不合就斗得你死我活。在一旁的太尉周慕郎想劝阻却被丽阳公主呛得瞠目结舌,周慕郎却并不生气,他放下太尉的尊贵陪着丽阳公主游山玩水。我到现在仍然佩服他的执着与隐忍,后来丽阳公主告诉我,太尉周慕郎借着巡访之机带着他乘坐高大漂亮的海鹘船从石头城出发一路溯江而上来到赤壁,那里发生过扬子江流域最著名的战役我多次提到过。周慕郎下令将海鹘船泊在悬崖绝壁之下,与丽阳公主一起弃舟登岸,在猎猎江风中周慕郎向丽阳公主述说当年他祖父周瑜在此立下的赫赫战功。我对赤壁之战了如指掌,作为左御史大夫我其实在宫中接触过大量的赤壁大战的文书,我知道的事实与周慕郎回忆并无出入。后来丽阳公主告诉我,那天在赤壁周慕郎滔滔不绝讲了足足三四个时辰,一直到口干舌燥方才止,周慕郎为他的祖父周瑜作为吴国的有功之臣倍感骄傲,这也是他在宫中目中无人的资本,也正是他能在宫中加冕典礼上提拔为太尉的理由。那一趟赤壁之旅周慕郎对丽阳公主倍加呵护,他认定我已成为他手下败将,按吴国的法律等待我的命运就是挖眼、斩手和砍足,这一步的到来只是时间而已。铲除了我这个强有力的对手之后,他以为丽阳公主迟早就是他的人,因为在宫中除了我之外他再没有对手。丽阳公主也享受着周太尉的精心照顾,那一趟溯江而上对她来说非常难得,她回到石头城就来武昌宫看望我,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已经被投入到丹阳郡监牢。

我被枷走的那天是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心情很好,早早起了床,等待无为子的出现。本来准时出现的无为子迟迟不肯现身,我有一丝不祥之感。不祥之感还没有消失,沉重的大门豁然洞开,几个阴沉着脸的家伙在门口稍稍停顿了片刻,其中一个肩上扛着一个木枷。我一眼就认出那只木枷,它不知道枷过多少囚犯,木头发黑铁箍发亮,枷脖子的那个洞泛出铜一般的光泽,那得经过多少肉体的摩擦才可以泛出铜光?我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我沦为死囚犯的这一刻终于来了。那位狱卒将肩膀上扛的木枷轰然扔到青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那个长方形木枷此刻像张丑陋的人脸,插手腕的两个洞就是一双眼睛,而嘴巴部位那个大洞就是夹住罪犯脖子的,再往下一点就是一个木栓,可以像门栓一样上锁,整个木枷就是两块厚木块拼合而成。我从声响中判断木枷得有上百斤重,我感到自己可能必死无疑。我知道吴国木枷使用规则:一般罪犯像盗窃、抢劫、逃军等罪犯,多用五十斤重的木枷。奸淫、命案、叛国、谋反均是死罪,使用的一律是一百斤以上的木枷。容不得我往深处想,狱卒们一拥而上将我缚住,打开的木枷像一把铡刀在我脖子处啪的一声合上,两个手腕分别塞进洞口用木栓死死栓牢,我眨眼之间就成了死囚犯。那一刻我的脸像一张白布,尿也顿时失控,湿了裤子,我感到非常难堪。几个狱卒并不罢休,他们围绕着我手足和眼睛量了又量,这自然让我想起挖眼、斩手与砍足。这时候一个狱卒从大门外取过一根一人长的木杠,一半染红一半染黑,我知道这就是笞杖。狱卒举起笞杖照着我的脑门就是一下,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面前是一片斑驳的青砖地,有的青砖上还生着一圈蕨草。我的身上好象泼了水,水已经结成冰,青砖地上也全是冰,我就是躺在一片冰水里,衣服被冻结在身体上。我刚想支撑着站起来,却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嗬,兄弟喂,醒来了,给我往死里打。”四位彪形大汉从角落里站起来,举起一根根一头黑一头红的笞杖朝我没头没脑打来,那些狱卒发了疯似的拼命殴打,我很快又昏死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是一个黄昏,监牢一角墙洞上点着一盏油灯,动一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地痛。这时候我又饿又冷,脑袋上肿起了数个鸡蛋大的疙瘩,痛得难以忍受,而且眼前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飞舞。我停了停再度艰难地爬起来,抬头看到油灯下放着一碟馒头,饥饿像刀子一样刮削着我的胃,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进食,饥饿几乎让我虚脱。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油灯前,抓住两个馒头就吃起来。馒头似乎是刚刚送来的,还没有冻硬,我咬了一口正在咀嚼,发现馒头里有硬物。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一切全在狱卒眼皮底下,我假装干呕迅速将呕吐物吐到地上,然后用脚踢到灯影暗处。我迅速吃完了两个馒头,吹熄了灯盏。只听见狱卒在门洞外大吼一声:“不许熄灯,不许熄灯。”他开门进来吹燃手中保存火种用的草纸,重新点着灯盏,灯盏窝中一星豆大的灯芯吐出棉线似的黑烟。我呻吟着仍然躺倒在地,他用脚踢了踢我,喝斥了几句摔门而去。

昏昏欲睡中天色渐渐明亮,这是一个铅云密布的早晨,晦暗的天空一直低垂到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桌下那团呕吐物。它已经冻得硬梆梆的,但是我不会碰它。我的耳朵贴在地面上细细倾听,我知道每天早上都会有换班时刻,我等待交班时刻迅速出手将那团呕吐物放入怀中,用体温将它慢慢焐化,然后手插在怀中摸出那张浸了蜜蜡的麻纸,上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字:

刑前苦求麒麟帖最后一视,以口涎吐之即可救命,千万千万!

下面盖着一只隐隐的麒麟帖,那是我最熟悉又亲切的麒麟帖,这一刻我信心大增。我知道师傅说过多次,麒麟是祥瑞之兆,麒麟一定能保佑我顽强地活下去。我将那张麻纸丢进嘴里吞下去,内心里生出隐隐的喜悦,那是对麒麟帖天生的好感。我就知道赤乌不会不出手救我,还有我父亲苏子春,如果他在吴国的话,他一定会暗中相助。从抵达吴国大半年来的经历看,我不管现身在哪里,隐藏在暗中的蒙面人始终了如指掌。那么我现在投入大狱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能通过馒头给身处狱中的我传信,这就表明他的能力非同小可,他在宫中遍布耳目。我心里从此有了底,死死记着那句话:刑前苦求再看麒麟帖,以口涎吐之即可救命。一定要“苦求,苦求”,然后等待着奇迹出现。我现在非常好奇,那是什么样的奇迹,肯定能让我起死回生,我相信冥冥中的那个蒙面人就是接头人赤乌。

七天之后又一场纷飞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建邺城,下雪的天气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但是雪后的封冻让我体会到彻骨的寒意。那时候季节已经进入了黄天腊月,快要过年了,对我的死刑才得以执行。那一段时间丽阳公主和千雪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我绝不会相信我会死在这个冬天,而且我绝对不会相信那么爱我的皇爷会让我死。但是等我死到临头时他们没有一个人出面,我才感到末日将临。我在一片皑皑大雪中被囚车押向刑场,囚车已在宫外停留,满脸杀气的刽子手

缓缓走到我面前,两个刽子手身上飘散着一股死亡之气。走在前面的那位突然出手扳起我的肩膀,在我腿膝弯狠狠跺了一脚,我马上跪倒在地,还没有听清对我罪刑的宣判,他们就将我五花大绑拖上了囚车,背上插着一块死囚犯的木牌。囚车吱吱嘎嘎出宣阳门一路向石头城方向行驶,最后穿过一片密林抵达铁锈红岩石叠成的鬼脸城。可能我被砍头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鬼脸城不远处人山人海。到了刑场才知道原来今日石头城大开杀戒,并不只是杀我一人,而是一连杀三十个宫中谋反的要犯。几个刽子手杀气腾腾,我是罪犯中的重中之重,当然放在最后一个夺轴上场。即将砍头的是丹阳郡中一个提督,他早已瘫在地上并且尿了裤子,他实际是趴在地上被刽子手拖过来的。他像死猪一样瘫软,脑袋在岩石上磕得血肉模糊。刽子手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让他和其他两人跪成一排。他根本跪不起来,刚刚跪下就瘫倒在地,脑袋一直垂挂到胸前,嘴中还流出口涎。刽子手无奈最终将他用木棍绑着靠在一块岩石上,然后举着砍刀过来。他面冷如霜,就是一张刽子手的脸,他一看就是那种杀人无数经验丰富老到的刽子手,就站在三个凶犯后面并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让另一个同伴手拿砍刀出现在凶犯正面。三个斩首者以为面前这个刽子手就是行刑者,惊恐万状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这个人其实只是刽子手行业里的“引刀”,吸引犯人的注意力而已。这时候站在后面的郐子手才轻轻从被斩首者身后走上来,他像平步青云一般踩着猫步来到被斩首者身后,大拇指轻轻抚弄刀刃,仿佛在试探它的锋利,两只穿布鞋的脚也如同猫脚那样灵巧跳跃着、跳跃着来到斩首者身后,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身,挥刀斩首,又接连两个三百六十度转身再斩。雪亮的刀片像三道闪电,三颗人头西瓜一样滚落在地,有一颗一直沿着铁绣红的岩石滚到树林里。三个失去脑袋的身体成了三个人桩,三道血红的喷泉从光秃秃的脖颈处冲天而起。看客们一阵喧哗骚动,哗的一下纷纷后退。一个人桩倒了,血水顺着地面喷涌。其他两个人桩纹丝不动,血水越来越小、越来越少,最后完全停止,然后两具尸首轰然倒地。

终于轮到了我,刽子手带着杀气的目光和他手中带血的刀子一样朝我剜了一眼,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眼睛里含着静静的笑意,然后将带血的刀尖戳在地上。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周慕郎和丽阳公主一起从人群中走出来,我的心一阵狂跳。此时的丽阳公主穿一身月光白镶黑边直衽有舒卷云头的宽袍大袖蟒带袍,那整条黑白相间蟒皮带与这一身月光白镶黑边的宽袍大袖非常相配。她画着浓重的眼影,我们目光相碰时她嘴唇轻轻抽搐了一下,投过来冰冷的一瞥。

接下来发生的事后来在吴国在三国有了众多流传的版本,我自己就听过不下五种,我亲身经历的一切在口口相传中扭曲变型。真实的经历其实很简单,就在刽子手里的引刀准备动刀前,面对周慕郎、千雪和丽阳公主,我正准备开口索看麒麟帖,丽阳公主缓缓踱到我面前,突然开口说:“苏锦书,你做过的事情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也厌不得别人。看在你我同伴一场的情份上,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你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一下,我必定替你做到。”

她一直注视着我的眸子突然一亮,我一厢情愿捕捉到的信息就是她在对我暗示,并且是强烈的暗示。我想起馒头里密信上的提示,那是我一直牢记在心的,我开口道:“本臣死到临头只想死个明白,想看一看那款判我死罪的麒麟帖,最后再看它一眼,让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丽阳公主转身与周慕郎商量了一下,副官马无齿很快取来了那款五铢钱大小的徽墨黑麒麟帖,马无齿亲手将它递到我手上,我捧着它像捧着个宝贝,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口中悄悄积攒涎液。众目睽睽之下周慕郎说:“好了,看够了吧?”他示意马无齿收回,我不肯松手,突然含着一口涎液朝麒麟帖吐去,麒麟帖变魔术似的立马缓缓融化,渗出黑水,众人大惊失色。我此时心中有数同时也内心窃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出令人大惊失色的惊天之举:解开我那身徽墨黑囚服,不慌不忙地掏出我裆间男人的家伙,也是天助我也,我的家伙竟然在此时此刻勃起如胡萝卜,在现场的人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大家哗地一声退下。等到周慕郎明白怎么回事扑上来试图阻拦时,我的一泡热尿喷射而出,稳稳地落在麒麟帖上,麒麟帖在我手心缓缓变成一团墨水,从指间落下渗进洁白的白雪之中,弄脏了我脚下的雪,它变成了一片腌脏的漆黑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