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是北衙的公公,甚至是这群內侍目前唯一一支临时可笑武力的首领。
从头到尾,王公公都在天人交战。
过了不知道多久,张行都已经说到三征了,忽然间,这位张三爷主动停了下来,然后往兔园核心区上方看去。
众人随之望去,却看到两道金色辉光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忽然腾起,然后小者复又落下,只有一个稍大的辉光金点,在空中摇曳了一下,似乎要往北面来路而去,也是引来周围宫人內侍惊疑不断。
张行回头,往身后去看,从容吩咐:“估计是哪位靖安台朱绶要去办事,雄大哥,你跟上去照应一二。”
在车上坐着听热闹的一个雄壮骑士点点头,直接扯下身上锦衣,然后一团紫色真气浑身流转,却也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低空腾跃了一阵,然后从兔园内部区域,猛地腾空而起,去追那个金色流光去了。
东都的人,尤其是宫里的,如何会没见识?
只是片刻后,便有小内侍小心来问:“张常检,你是黑绶,手下如何有比得上其他朱绶的高手?”
张行失笑,便欲解释。
倒是旁边早有懂得多些的其他的內侍来呵斥:“你懂个屁,张常检早说了,他许久前便到伏龙卫了,我听人说,伏龙卫虽然也算靖安台,却跟黑塔那边不一样,乃是直属宫中的,还有自己的白塔,修为也都更高一层。”
众人恍然,张行也笑:“没错,俗称的大内高手,外面因为牛督公的缘故,都以为是你们,其实反而是我们了。”
众人也哄笑起来。
笑声中,还是有小内侍忍不住出声来问:“可是我怎么听说如今伏龙卫已经散了呢?”
这话众人听得清楚,又来看张常检。
孰料,张常检似乎没听到一般,只是继续照着之前故事说了下去:
“回着之前说,我被余公公叫到御前,圣人问我什么动静?我便哄骗圣人,说是有一群仙鹤腾空而起,圣人大喜,看我已经是黑绶,直接许了我一个郡守的位置。而那虞相公素来与我相善,又直接帮我弄个河北武安郡的好去处,当晚便拿到了文书。我当时虽然觉得不光彩,但又走了几日,到了登州大营,还是决定去上任为好,便连夜动身离开大营,准备去河北赴任。”
远处夜空中,隐隐有两个光点在晃动,只是天气寒冷,风又大,大家普遍性缩着头,都没注意到罢了。
譬如说张行这里,听到这位张常检自陈做了太守去赴任,周围內侍都按捺不住,以至于有人当场来问:
“张常检做了大郡太守,为啥现在又回来做了常检,是遇到贼人造反了吗?听人说,河北、东境到处都是反贼!”
这个猜想就合理多了,包括之前有疑问的內侍都已经脑补出了回来因罪降等的戏码。
“是也不是。”
又两队骑士从兔园中出来,沿着涣水向上下游分别驰去,张行瞥了一眼,继续来说。“我带着文书,从登州大营里出来,拿着罗盘,顺着山势去走,稀里糊涂走到了一个荒村村里人明显是春耕后整个逃离的,山坳里全是庄稼,村子里却全是杂草,遮蔽了道路,偏偏这荒村还是我当年二征东夷逃回来时的落脚地,还是认识的我在村里砍了半日草,怎么都砍不干净,就心里负气,觉得大丈夫生在世上,遇到这世道,怎么能去摧眉折腰事权贵,换个安享富贵呢?原本就觉得这个太守得来的太腌臜,此时起了意气,干脆掉头折返了!”
众人听得入迷,有人不顾身份,忍不住催促:“没遇到贼,那后来呢?三爷回来后呢?”
“回来后,本想凭一股意气做些大事”张行看了眼又一个腾空而起的较小流光,复又回头去喊人。“徐大,你听那么认真作甚?不用干活吗?”
靠在车上,同样听得入迷的徐大郎醒悟过来,腾空一跃,甚至顾不得低空转移地点,便卷着一股公公们最熟悉的长生真气去寻新腾起的流光了。
而张行也回过头来继续跟这些內侍做讲:
“但我比较年轻,眼高手低的,原本计划在淮上做事,结果走到半路上,天热炎热不堪,又遇到大雨,道路泥泞的厉害,有人喝了浑水,再暑,倒头就死,死了就臭渐渐的,随行的军士、民夫,包括靖安台的人全都忍耐不住,怨气丛生”
“可不就是跟眼下一样。”
“不错,一个热一个冷罢了!”
內侍们感同身受。
“当然一样,但关键不是天气,严寒酷暑、冰霜雨雪,天道自然,关键是上面的人不把下面的人当成人。”张行认真以对。“不要说你们,便是做了巡骑,穿了身锦衣,他们也只把你当成一把子薪柴,你的命,在贵人眼里便不是一条命”
周围人纷纷点头,都说张常检说到点子上了,便是王公公也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而待周围人渐渐缓和下来,张行方才讲了下去:
“剩下的没什么还能说的了,因为很多人估计都听过,当时群情鼓噪,我一时忍耐不住,便手刃了鼓动三征和修大金柱的南衙相公张含,挂着他的首级,带着我两个伴当浮马过了沽水,从此做了反贼,当时靖安台和军中高手全都在旁,却无一人拦我,反而十之八九渡河逃散你们说。人心如此,空有武力,又能如何呢?”
周围陡然安静到了极致。
有些人明显反应了过来,有些人似乎早就在等这一段,还有些人依旧在茫然,只是意识到气氛发生了变化。
而伴随着发生在不远处夜空中凝丹高手缠斗,以及周边骑士各自去摸刀兵,张行正色看向了王公公:
“老王,我也不瞒你,后面的谷熟和前面的下邑都已经被我们取下,你们现在是风箱里的老鼠,你准备怎么办?”
“张三爷想我怎么办?”话到了这一步,王公公反而坦然。“反倒是我不能理解,我一个內侍,真气不过通脉三条,阁下一刀砍了便是,何必如此?”
“那他们呢?”张行反手指向周边。“他们也只是一群內侍,我为何又要耽搁功夫?”
“要做大事,收拢人心嘛阁下刚刚也说了。”王公公冷笑一时。
“那你不是人么?不长心吗?”张行追问不及。
王公公登时沉默,但片刻后,随着外围屯军开始躁动呼喊起来,他终于缓缓开口:“我大概知道张三爷想要我们做什么,但我们是一群內侍说句不好听的,宫人跟你们造反,都还能配给军士做老婆,我们一群內侍,跟你们造反,便是你们自家士卒,哪个瞧得起我们?我们不知道路难走吗?可为什么还要扔掉东都的宅子、金银,眼巴巴的去江都?我们只能去江都,天下虽大,却只有那里的行宫能容我们。”
周围许多伶俐的內侍都已经脑补了许多东西,而此时听到王公公出言,却也有些黯然和冷静下来。
“我承认。”张行坦然点头。“你们便是造了反,我们黜龙帮内里也必然有许多人瞧不起你们,而且你们这些內侍,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也很难适应地方上的艰苦,到时候我要严肃军纪,还要惹出许多事来但是,我想问王公公几句其一,我刚刚都说了,下面的下邑也被我们占了,你们准备付出多少伤亡出去?你们这么多人走到江都,到底能剩多少人?其二,你们真以为到了江都便能躲过兵祸,就能安稳活下去?”
王公公张了张嘴,似乎是无言以对,也似乎是不想多说什么。
兔园内部再度起了骚动
“也罢。”张行依旧坦然,丝毫不以为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他站起身来,继续说道。“老王,你是懂道理的,便该晓得,这等世道,想要活命,想要别人看得起,须自己去争、去做,所谓容身之处,也要靠自己来立才能稳当我言尽于此,你们便是不愿随我起事,也请让着点,省得平白送了性命。”
说完此话,张行努嘴示意,两名骑士放下了王公公,随即,这位前伏龙卫副常检转身与众骑士牵上马匹,离开篝火,然后往骚动愈发明显的兔园深处道路而去。
所谓兔园,其实是前唐盛世时一位受封梁地亲王的宫廷园林,又称梁园,彼时繁华无度,连绵三百里,只是几百年风吹雨打,改朝换代,早已经沦为了一个地名,外加特定的一些小型馆邑罢了,勉强够贵人们和精锐巡骑们屯驻而已。
至于张行这里,因为兔园距离谷熟有点近,其实是准备明日上午再动身夺取上下两城的,只因为王振仓促来报,说他那边有叛徒出逃,张行这才被迫提前发动。乃是让几十个好手换上少花纹的锦衣,拿上两郡净街虎的弯刀,伪作锦衣巡骑看押民夫运输物资,率部众轻易骗开城池,然后便又匆匆南下,亲自来做侦察,准备随机应变。
而如今,张大龙头眼见着随着两头城池失陷消息传开,园内巡骑又一队队被调开,预估中的好手也都上了天进行兑子,更重要的是,屯军大队几乎整个被庞大的內侍、宫人营地给隔在外围,却是毫不犹豫,扔下那些內侍不管,率黜龙帮的几十骑修为好手们直接往园中来了。
这是战机。
身后骚动只被四面更大骚动淹没,沿途所有人都只以为是锦衣巡骑的队伍,居然放任他们一直走到距离中间灯火通明的最大居馆建筑群的前方百十步的距离。
而拦住张行等人去路的也不是什么关卡或者盘问,而是说,对面于骚动中,又涌出了一队锦衣骑士,并且似乎是在护送着什么人,正往外来。
双方相距三四十步,对面率先开口,赫然又是一个熟悉到不得了的声音:“是秦二还是吕黑绶?谷熟和下邑确系一起被拿下了吗?如何回来的这般快?”
黑夜中,张行尚未回复,对方便又有一人开口:“不管是谁,速速护送本官往外围屯军中寻郡中官吏和两位中郎将做指挥,中宫不能乏人,外面內侍中似乎又有骚动,李黑绶速速回去与沈朱绶汇合吧!”
回应对方的是些许沉默与与压抑不住的嗤笑声,这让对方微微一愣。
而张行骑在黄骠马上,也懒得理会周围动静,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运行寒冰真气,不急不缓,在黑夜中扬声宣告:“黜龙帮右翼大龙头张行,偕黜龙帮好汉全伙在此,闻得皇后经行梁郡,特来请谒!曹太守、李十二,还不前头带路?!”
整个夜晚都似乎迟滞了一下。
下一瞬间,居然还是张行抢先拔出制式弯刀来,浑身真气不要钱的流出,然后往前一指,往后一顾,继续轻声下令:“杀。”
“杀!”
周行范先行奋力一喊,随即绽放离火真气,跃马挥刀向前,而黜龙帮众骑也随之轰然启动,各自引出真气,汇成一团,齐齐喊杀,往当面冲去。
兔园内外,登时乱起,刀兵篝火,映照涣水冰层,回旋于夜幕雪地之间,登时惊破了旅途片刻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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