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万乘行(7)(2 / 2)

黜龙 榴弹怕水 4426 字 8个月前

咋一看,还真是高大帅胆气逼人,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

且说,随着营中火起,北营实际军事主将王伏贝前后失据,

狼狈不堪,原本他还想分兵一面镇压营内叛乱,一面继续来做抵抗,但孰料,此时士卒已经得到撤离的军令,再加上很多都是之前没有关系的渤海郡卒,所以居然不听使唤。而等到南面动静越来越大,他本人立在营中一处民房上,亲眼见到之前困顿了数日的无数义军蜂拥而来,多少是晓得局势危殆,也随之心凉起来。最后,干脆号令全军北走,自己则只率亲卫四处来寻张世遇。

此时此刻,他只想抢在贼人前寻到那位张府君,让这位还算是高看自己一眼的张公活下来,不然跟谁他都难交代。

但是,一切早就来不及了,窦立德是个精细人,既然发动,便不留余地,只是在放火的同时,便轻易猜到了张世遇的行动路线,并埋伏妥当,然后果然等到了仓促北返的张府君,并很快杀散了周围侍从亲卫,将对方堵在了一个营内小院中。

“你这人,既做降服,又见势不妙直接反复,便是回了群贼中,又有谁看得起你?”大氅沾了许多血的张世遇情知局势难转,但还是认真来劝推门进来的窦立德。“听老夫一言,现在醒悟,我保你无事。”

窦立德听得此言,倒也不做猖狂言语,反而就势在门内拱手行礼,朝着院中的张世遇恭敬来言“不瞒张公,张公的气度和恩义我是心服口服的只是我的亲友伙伴,都在三征东夷时沦为盗匪,或者干脆丧命我因为接济他们,宗族也几乎被朝廷屠戮殆尽换言之,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与朝廷再同路的。而这一次,我也是跟高大帅商议好,专门来做死间的,没想到那薛常雄直接撤军走了,居然让我侥幸成功。”

张世遇仰头一叹。

窦立德也愈发恭敬:“这样好了,张公身份贵重,我万不敢放的,但若张公愿意妥当一些,无论是直接随我一行,还是在这里等个结果,我都不再动手,只放这最后几位兄弟平安离去。”

张世遇回过神来,看了看身边区区三五人,还都是府内郡吏,其中一人连刀子都拿不稳,便也摇头苦笑“那我就在这里等个结果吧,你放过他们”

“也好。”窦立德顺势在门内蹲下,宛若一个河北老农,而他的大舅子曹晨却趁势率众扶刀入内控制局面。“若有官兵逃亡成功的,必然汇总过来给张公报喜,要是官兵被抓的多了,说不得还要继续仰仗张公的面子,在真正主事的人面前弄个说法到时候我就不好多插嘴了。”

“主事的人是谁?”张世遇目送曹晨从自己身旁走过去,将几个亲随武器夺下,面色不变,只是忍不住来问。“高士通还是张行?”

“不晓得。”蹲在那里的窦立德有一说一。“反正依着我来之前的说法,我只跟高大帅做交代,他来了我才交代,至于他与谁做交代,我却管不着。”

“这是对的,此时偷着越过高士通简单,但未免让人瞧不起。”张世遇也就势坐下,拢着染血的大氅在那里等待。“有些东西,要堂堂正正来取,才能让人心服。”

“张公教诲的是。”窦立德赶紧点头。

“教诲个屁。”目送着最后几个侍从被推搡出去,这位渤海郡守的面色终于变得黯淡下来。“两年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倒也罢了,一朝沦为阶下囚,又哪有资格教诲别人?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说完,再不言语。

窦立德一时也不好开口的。

不过,这种对峙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乱战中,随着头顶上有流光白日闪过,更多的喊杀声涌来,立在房顶上的孙安宗忽然出言提醒:“大军压来了,黜龙军的旗帜也有了,王伏贝顶不住了旗帜扔下了,估计是要藏身败兵,防着被黜龙帮的高手点到我看到诸葛德威了他来这边了”

“拦住他,就说张公年长,不愿意多动,而我只认高大帅。”蹲在门内的窦立德脱口而对。“他若有心,便去找高大当家一起过来,

否则我不敢让他进来。”

“晓得。”孙安宗应了一声,直接跳下房去了。

果然,外面战事安泰了一阵子,但也就是一阵子,一两刻钟后,随着外面动静愈发大起来,喊杀声几乎形成波浪,院外复又马蹄阵阵,甲衣交杂,旗帜也在风中猎猎,赫然有大队人往此间而来。

坐在那里的张世遇面色不变,立在他身后的曹晨却忍不住往院外一处方向去看,窦立德也注意到了那个方向,然后终于站了起来那是一面红底“黜”字大旗,被人高高举挂着,自院墙外绕了过来,转到了院门这边来。

而窦立德刚一起身,便先有一名雄壮大汉推门而入,其人目光似电,左右一打量,看到窦立德,微微一点头,便往内里走去,占住了堂屋大门。

窦立德曾见过此人一面,晓得这位正是昔日号称河北东境第一条好汉的紫面天王雄伯南,当场便欲行礼,但马上又意识到什么,也只是一点头,便往后退了半步但只是半步,复又醒悟过来,反而往前几步跟上,干脆立在了院门通往张世遇的路线之中。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名不认识的高大年轻将领,手持一柄沾血的长刀,进来后深深看了窦立德一眼,复又看了雄伯南一眼,便直接立到了墙角里。

窦立德手中微微出汗,却昂然不动,只是自若模样。

第三个进来的便是诸葛德威,此人只是朝窦立德一笑,便也闪到一旁。

第四个进来的,是一个约莫三旬的冷脸黑甲将军,进来后面色没有半点更改,只是带着一身寒气扶着刀往张世遇那边走去。

窦立德本能以为此人便是那张三郎,一时紧张不已。

但也就是此时,一名身材高大,披挂严整,带着一脸笑意的年轻将军走入,一进来就朝窦立德笑了笑,然后似乎是想上来握手,但回头一瞥后,却又干脆站到了窦立德斜对面,只细细来做打量。

窦立德被此人看的心虚,而此时,第六个人进了院子,赫然是高士通,便赶紧拱手问好:“高大帅,幸不辱命!”

高士通笑了笑,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还是赶紧转过去,立在了一旁。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来“哪个是张世遇,哪个又是窦立德?”

话音落下,一名约莫尚不足三旬年纪的年轻将军方才负手走入院中,其人身后也瞬间涌入七八个文士、武将,高矮胖瘦、布衣铠甲、刀枪剑戟,各不相同按照情报认知,这里面应该有四五位成丹高手才对。

而这将军既入得院来,左右一扫,如雷似电,然后不待窦立德言语,便含笑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来:“阁下便是窦头领吗?却是像极了一位故人我便是北地张行。”

窦立德方欲言语,却一时忘了自己刚刚蹲在那里想好的词汇,不由尴尬起来。

张行倒是没察觉,只是回头来问:“你们看,窦头领像谁?”

众人茫然一片,多还是想不起来。

张行干脆点名:“徐大郎、王雄诞,你俩看出了吗?”

“像杜破阵杜大头领。“徐世英,也就是之前第五个进来的年轻大将了,当场来笑。

“容貌差太多了吧?”跟在张行身后的辅伯石忍不住出言反对。“像不像老杜,我难道看不出来?”

“不是容貌。”张行愈发大笑。“是这股子藏身草莽却始终咬牙向前、坚韧不拔的英雄气概这俩人,真是绝类!”

此言一出,院中随行的黜龙帮众人各自诧异,纷纷探头来瞧。

窦立德闻得对方将自己比作淮右盟盟主,如今的黜龙帮实际上第三大山头的那位,也是心中既惊且喜起来。

不过,很快张行便转向了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的张世遇,然后只一摆手,便松手往前去,然后来到跟前昂首挺胸,从容行礼“阁下便是暴

魏渤海伪府君张公了”

“我是朝廷正经任命的渤海太守,你一个贼酋,谈何真伪?”张世遇冷冷来对。

“我既是贼酋,自然视暴魏任命为伪职。”张行丝毫不让。“事已至此,张公可愿反正?与我等共除暴魏!”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张世遇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张公何必如此?”本是河北人的魏玄定一时跺脚,不免可惜。

“败军之将,正该有这番气度才对。”张行先对魏玄定稍作安慰,复又回身来问。果然不降

“不降。”

“那阁下可有交代”张行追问不及。“不然何至于专程在此等我”

“有两件事情。”张世遇严肃以对。“一来,郡中很多官吏,不是军伍中人,还有很多民夫,也算不得军伍,你要抽杀,不能抽他们”

“有道理。”张行点头。“民夫发点粮食,让他们回去,吏员降职任用不愿意降的,再看有没有军伍经历,决定要抽杀还是直接贬为民夫其实郡卒未必会抽杀那么狠厉,河间军才会如此,张公想多了。”

“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既是个小张世昭又是个小曹林。”张世遇叹了口气。“也倒罢了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胸襟我想让你转告给河对岸的两位郡守一些话。”

“且说嘛。”

“就说这一回是我对不住他们两位。”张世遇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道。“但也请他们不要怪罪我,或者记恨其他谁,而且以后还是要尽力而为,维持局面的不是让他们忍耐薛常雄,薛常雄一个军头,心思偏狭,决不能一味服从也不是要他们一味记着什么朝廷大义,现在朝廷令出多门,听那些话也只是胡扯而是说,时为乱世,履任一方,人家喊你一声郡君,总该要为郡中尽力做些事情才对。”

“话肯定是可以传的只是张府君,你这般觉悟,我反而有些不舍得杀你了。”张行笑道。“真不降吗你既不在意什么朝廷大义,又何必说什么玉碎瓦全呢”

“要你转的话是给钱、曹两位年轻郡守的,是针对着一些事情,顺着他们心里面来讲的。”张世遇连连摆手。“我本人还是那老一套,你就不要劝了,你麻烦,我也麻烦。”

“也罢。”张行终于严肃起来。“彼之英雄,我之仇雠”

说着,这位黜龙帮大龙头转过身来,一面看向身后诸将,一面伸手指向了身后坐着的老人

“诸位,我也是刚刚路上才想明白的,这位张太守,其实一人便可当之前西线那一万河间军

“这不是看他出身高、死前又会摆谱,所以来吹捧他。其实,若论治理地方、军务通达,此人未必就强哪里去,但他在河北,有个他自己之前恐怕都没想到的独特作用,那就是他是河间大营与诸郡郡守之间的唯一桥梁

“他在,河间大营和地方郡守之间便还能合作,地方郡守还有个头绪,河大营也不好视地方为无物。否则,以薛常雄那种以邻为壑的关陇军头姿态,之前如何出的这么多兵,来做这个埋伏对付高大帅?

“而如今,此人一死,河间大营尽失人心,与诸郡名为友军,实际上已经隔河无所通畅,那河北局面也只是时日而已!”

众人各自振奋,便是窦立德也都欢喜起来。

“你为煽动人心,倒是把老夫吹到天上去了”张世遇眼见着一群反贼在那里振奋,忽然起身打断了众人,然后冷笑不止,却是将沾血的大氅滑到了地上。“我怎么不知道我那么厉害?”

“斩了他,然后传首渤海,再送他尸首到平原去要将这番咱们出兵的战果和这番道理告诉整个河北,从官军到义军,从世族到豪强,就说黜龙帮既为天下义军盟主,甫一受邀至河北,便先在平原断薛常雄一掌,复在渤海削其一足

“张行瞥了眼陡然起身、面色发白的张世遇,只负手扬声压过了对方。“一句话,黜龙帮来河北了!时乎时乎,这方天地颜色已然开始变了!”

说完,被外围嘈杂喊杀声衬托到格外平静的小院内,张行转过身来,走上前去,将沾血又沾灰的大氅从地上捡了起来,替面色铁青的张世遇重新披了上去。

然后转身率众离开。

一刻钟后,天下名门河东张氏出身,资历地方大员,渤海太守张世遇,死在了这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院中,时年五十七岁。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