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江河行(8)(1 / 2)

黜龙 榴弹怕水 3547 字 8个月前

“曹中丞,你这心腹下属莫不又是个黜龙贼的内间吧,不然如何想到这般烂主意?”南衙大堂上,东都八贵之一的兵部段威段尚书一声嗟叹,似笑非笑。“现在坊间都说,靖安台便是黜龙贼的贼窝,张三贼厮在靖安台便已经拉杆子了。”

“很差劲吗?差劲在何处?”曹林没有理会多余的事情,只是认真来问。

段威一声嗤笑,却不言语,俨然只是借题发挥,自己其实根本不晓得里面的干系。

倒是旁边的首相苏巍此时认真开口:“确实是个糟糕主意……黜龙帮地盘太大了,以钱坏钱没大用,最简单一个,他们领内钱太多的话,直接做成铜锭、铜器,就可以迅速稳住了……反而相当于平白送铜过去。”

“原来如此。”曹林恍然,复又感慨。“如此说来,李十二的主意果然是纸上谈兵了?”

苏巍欲言又止。

而原本想要嘲笑的段威晓得是李十二出的主意后,却也不再多言,因为对方出身倒也算是正经的关陇名门,并不是他真正想攻击的对象……局势越来越混乱,关陇大族们也在加快了结盟的步骤,如今到处都在结亲。

“苏相公有什么见解尽管直言。”曹林环顾四面,选择勉力来鼓励苏巍。

没办法,随着局势一日不如一日,这位曹皇叔明显能感觉到,如苏巍、牛宏这些资历老派文职官僚,也越来越沮丧起来,很多事情根本不愿意掺和了。

这也是他在东都越来越无力的一个直接原因。

“其实我觉得,李十二这般年轻,懂不懂钱粮的根本都属寻常,甚至他所言的什么以钱坏钱,以粮弱粮,都只是个借口,也是无妨的。关键在于,我觉得他本意还是想说,我们应该开仓赈济,以收民心。”苏巍颤颤巍巍,努力缓缓来言。“这是对的。”

曹林当即沉默了下来。

而此时段威复又笑了起来:

“苏公,我也觉得李十二郎这般年轻,不懂一些事情属于正常,但你们难道还不懂吗?这个事情咱们争了许多遍,只有你跟牛公赞同,是我们六人联合起来打压你们二位相公吗?不是!而是说,你们做相公的、读书的、不上阵的、喜欢说什么空口道德的,把官贼、敌我、军事想简单了。

“我再说一遍,开仓赈济,以收什么民心,是至无用之举,因为所谓民心便是天下至无用之物!要的是军心,是兵马,是修行者!当然,也可以是读书人!没有读书人确实做不了大事。但招揽这些人,哪里需要大水漫灌?

“便是退一万步来讲,好,收人心,但为什么要收河南河北人心?关西人心都未曾稳!请南衙下令旨,先收关西人心!”

话至于最后,笑意早已经收敛,竟是有些狰狞之态了。

苏巍低头不语,说道理,他当然还有很多道理,但委实不愿意争了。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倒是牛宏,还愿意再争一争。“但我请问一问诸位,你们这一次考虑过李十二郎说河南河北可能会旱灾这个事情吗?若是真有大灾,我们还不放粮……大魏到了这个地步,人心是怎么一步步没的?还不该反省一下吗?”

“只是说可能有旱灾,有也是小旱。”白横津语气平澹。“至于反省,也轮不到我们来反省吧?曹中丞到底什么意思?”

曹林已经沉默好一阵子了。

很明显,相较于以前,他这次其实有些动摇。

以前他不同意开放仓储,是出于施政的传统与军人执政的本能,他一意维护先帝时的政策,而先帝时的政策就是宁可死灾民,也绝不放仓储,反正有强大到无匹德威军队可以清场;而军人执政首先是计较厉害,也没有主动将钱粮交出去的选项。

但是现在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各地烽烟屡扑屡起,黜龙贼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努力几乎全方位化为泡影,而且局势即将遭遇一次又一次新的冲击,那即便是以他的强硬与执拗,也开始犹豫起来,所谓民心要不要收拢一二?

是不是可以试一试?

眼看着曹林不开口,素来板正严肃的刑部尚书骨仪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表了态:“那我也再说一下……旱灾不提,只说收民心我是赞同的,但是我反对在河北与河南开仓,因为黜龙贼太近了……刚刚苏相公说了,直接在河南河北放钱,是坏不了黜龙帮的钱的,因为他们可以轻易拿过去铸造铜器保值,反而相当于资敌。那诸位想过没有,真开了仓放了粮,又怎么能确保粮食不会流入黜龙帮的地盘呢?或者干脆黜龙帮让领内百姓到仓储前就食,我们也无法分辨。所以,开仓放粮本身,怕也是会落得一个资敌的结果,让黜龙帮不再忧惧于粮食,更加肆无忌惮。”

段威连连颔首:“我刚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听出来了,骨尚书有句话是顾忌朝廷颜面没说的,那就是河北其他地方,河南其他地方,便是此时是朝廷领地,将来难道就是朝廷领地了?”

“不错!”就在这时,东都留守张世本也忽然拍桉而喝,却不知是在呼应谁了。“莫说串钱的绳子烂在仓城里,便是钱都烂在仓城里,也不能发出去,发出去便是资敌!还有粮食,真到了汲郡跟荥阳也保不住时候,一把火烧了仓储,也不给那些人吃!那些河北跟东境的匹夫吃饱了,只会给黜龙贼增力!要我说,河北和近畿那几个郡的钱粮也不要供给了!他们迟早也会做贼!”

众人心知肚明,张世本绝对忘不了杀子之仇,此事的立场比谁都稳。

曹林看了眼张世本,心思复杂,复又去看一直没表态的所谓东都八贵中的最后一位钱士英,但后者只是似笑非笑来看屋顶。

于是乎,停了片刻,曹皇叔便缓缓来对张世本道:“长恭的仇永不能忘,确实不能资敌,但地方官府兵丁的用度,还是要给的,否则就是立即把人推过去……这也是断断不可行的。”

堂中上下,对此话倒是都无意见,多数人都随之颔首。

就这样,南衙大堂内,因为种种缘故,轻易否定了李清臣的提案,然后,当日下午,李十二郎便在黑塔最顶上得到了答复。

说实话,听到消息的李清臣有些沮丧:

“所以,以钱坏钱的法子没用是吗?”

“苏公既这般说,那便应该是如此。”曹林笑道。“但你也不必过于沮丧……南衙八人,估计也就是苏、牛两公能一望而知,你才什么年纪?”

“那不搞这些东西,只是直接开仓发粮赈济也不行吗?”李清臣认真来问。

曹林正色来答:“只说汲郡跟荥阳两地的仓储,我们还是觉得不行,因为也会变相增强黜龙帮的实力……李十二郎,你之前在淮西,现在在河北,应该看得很清楚,外围各处其实已经失控,朝廷的力量越来越难维系,关陇巴蜀襄樊晋地倒是可以放。”

“正是因为难维持,才要努力收人心。”李清臣努力辩解。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反过来说,南衙这边以黜龙帮为利害考量而弃了这个措施,也同样是有道理的。”曹林的回复滴水不漏。“况且,现在朝廷也没有说真放弃了这些地方,仓储里的钱粮还是往官府里发的。”

李十二犹豫了一下,最后来问:“若是真有旱灾怎么办?”

曹皇叔沉默了一下,然后方才言语:“我本想说到时候再讲,但实际上,东都这里执政八人,如白、钱、段、张四位,都是军中出身,也素来进退一致,想法仿佛,乃是关陇为本,其他地方为无物的,而且极度厌恶盗匪、反贼,他们的意思很清楚,有没有灾,都不会救;如苏、牛两位,多讲仁政、道德,一开始便是愿意放粮的……”

“那中丞你呢?”李十二明知道对方会说下去,还是迫不及待。

“我嘛,我和骨仪骨尚书类似。”曹皇叔正色道。“可以收人心,但黜龙帮在侧,要考虑厉害,不能为了一个事后收不回来的人心而让黜龙贼做大。而且,我现在要尽量维持东都的团结。”

李十二怔怔无声,俨然是极度失望,竟是呆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吭声。

曹林身为大宗师,自然对对方的状态有所察觉,然后他迅速想起对方的内伤,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负手而行,却居然是保持了巨大的耐心继续来对这个问题做细致解释。

风铃声阵阵中,这位大宗师的话清晰的响彻了黑塔顶层:

“李十二郎,我觉得你还是对黜龙贼有些误解……黜龙贼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一个张三或者李枢可以简单说道的了,它成了气候了你知道吗?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直觉得我低估了黜龙贼,其实恰恰相反,我倒是觉得,是你们一直在低估黜龙贼……对于此辈,便是一开始的确只是张行、李枢建立的什么小叛逆,事到如今,也早已经不同了,不能再把它想成什么张三李枢领着的一伙子叛逆,而是要把它视为东齐故地的豪杰们趁乱而起的一个结果。

“我承认张三郎厉害,不然当然也不会想着收他为义子,但黜龙贼有张行,那也只是如虎添翼,没张行,也不会真的树倒猢狲散,换成李枢来领着,照样是我们死敌。甚至李枢死了,也有魏玄定、雄伯南……我说句不好听的,当日张三历山一战,败了张须果、杀了张长恭,我在东都闻之,便如丧肝胆,以至于屡屡有孤身飞出,斩了此僚的心意,但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一方面固然是不敢轻易离塔,另外一方面却是我心里当时就隐隐醒悟,黜龙贼既胜了齐鲁官军,东境所有的力量便都倒向反贼了,杀张行一人,恐怕不能阻止东境尽属黜龙贼,所以不值当。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局势越来越难,刚刚平了南阳,整个淮西就反了,然后黜龙贼便过河了,还跟北地人勾搭上了,而且如我所料不差,巫族秋后应该就会大举南下。

“总之,大魏既退,必有东齐亡魂,而黜龙帮强便强在他们先发而至,多了东齐故地之地气,有了根基,而我们呢,也隐隐回到了当日西魏的局面,就要考虑方方面面……那么敢问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允许仓储救济敌国之领地呢?河北、河南那些地方,能撑一日是一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