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么说,之前的田产征募制度便没有漏洞吗?大户人家和势力人家就不勾结吏员了?”
“当然也勾结,但说到底,授田、均田制度下,对应的肯定还是以田产进行公平征募的制度……大龙头这几日也说了,要的主要还是公平,公平赋税与公平徭役做好了,才能收人心,而你现在多加了一个分类,还只选市井游侠,不碰工坊与商户,从另一头讲,算不算是反而有些不公呢?尤其是一点,怎么圈定哪些地方算是这种城乡结合之里?又怎么圈定谁是市井无赖之徒呢?”
“这……”
“这可不是嘛,一刀下去,说不得便有想在安心在家的良家子只因妻女漂亮,便被人给算作市井无赖送到军中去了。”
“……”
“小刘你也莫灰心,我当然晓得你是好意,而且这种地方就是市井游侠更喜欢博功名,只把他们选走那叫一举多得,但法令这个东西不能只考虑好处,不考虑它的影响和实际执行的难处。”
雨水更小了,云彩也明显散开,视野变得清亮。
听着楼下言语,崔肃臣向张行正式提了要求:“龙头,下面这位老成的县吏我以为可以稍作提拔,修法例的时候方便与他做参考征询,他本人做文书什么的应该也算老道。”
张行点点头:“两个人其实都可以提拔,老成的这个经验多,晓得下面复杂与利害是一回事,那个年轻的也不错,能看出来这种城乡交界处的具体情况,然后敢提出新法子,就该鼓励……行不行是一回事,可以再做讨论,但有这种人比死气沉沉一片强。”
几人纷纷颔首。
倒是谢鸣鹤,依旧忍不住:“若非你在这楼上,这两位何至于一个这般老成,一个又何至于这般跃跃欲试?”
众人笑了一笑,但很快,马围便忽然严肃开口:“刚刚说农事,我自然不晓得什么,但听诸位言语,我其实有个大的担忧……那就是即便我们在东境做得很好,能捱过这次不大不小的旱灾,可其他地方,尤其是淮西那边乱成一团,杜破阵也根本约束不住局面,到时候跟我们要支援是一回事,淮西灾民流民干脆失控大举流入,又该怎么处置?”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话题。
“杜破阵这厮权欲过盛,野心太大,上来就仗着淮右盟的势力想把淮西六郡整个包圆了吞下去,还顺手把辅伯石给扔了出来,为的是什么,真以为大家不懂?”陈斌干脆定性。“如今一口噎住,只是他咎由自取,倒把他真正本领给泄露个干净。”
“咎由自取倒也罢了。”阎庆皱眉道。“还要连累我们……连累我们倒也无妨,关键是还不愿意给我们个痛快说法,之前决议时跑了过来,装模作样的像个大头领,回到淮西就处处只说淮右盟,派过去的人也都只是被他安置在涣口什么的算账,这次也不回个痛快的。”
“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一定要留着淮右盟?”窦立德认真来问。“要不切割出去算了,就淮西这个烂摊子,让他自生自灭……咱们真没必要为了一点虚名受这个累。”
闻得此言,许多头领都欲言又止。
“因为打断骨头连着筋。”徐大郎忽然在旁幽幽来讲。“凡事要讲渊源,真要断了不是不行,但辅伯石、王雄诞、马平儿三位怎么说?那个淮西营那么好用,难道要送回去?还有,如常负、阎庆两位头领只是家在梁郡倒还好,其他的内侍军、砀山军还有孟啖鬼那里,好多位头领和南边深入淮西的一些地盘又怎么讲?最重要的是两位伍头领,他们现在人就在淮西,为什么?要切不是不行,但会出麻烦。”
就在楼梯口立着的王雄诞倒是一声不吭。
“关键是义军领袖的位子也不能扔!”陈斌强调了一遍。“便是分了,也须是他们不遵指令,做了叛逆离开了我们黜龙帮,而不是我们主动切了他们。”
“是这个道理。”谢鸣鹤跟着强调。“更不要说淮右盟本就是张龙头创立的,凭什么让给他。”
张行依旧端坐不动,若有所思。
倒不是说区区十几日,他忽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是变笨了,他很清楚在座的和楼下的这些人都在想什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说这些。
陈斌、谢鸣鹤、崔肃臣虽然有行事风格与个人理念的分歧,但都是出身较高有过充足贵族教育,甚至高级官僚经验的人,他们多从大局观出发,想的是整体局势和发展。
但是,其他头领跟他们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或者更准确一点,是不服他们,而他们的心高气傲、张扬无度、自保内敛,也使得他们很难主动去迎合这些头领。
两边人虽然是说同一类事物,却总是说不上话,便是阎庆得了教训,试图努力弥合,也都没什么效果。
徐大郎看起来分析透彻,但他本质上还是习惯性替本地人做嘴替,他只说了这些外围边缘组织,却没有说东郡和济阴这两个商贸发达地区的经济问题……淮西六郡的特产、原材料,还有涣水与淮水的交通难道真的不倚仗了?
不说别的,脚下这个富庶到分成两个里的官道畔村落,里面的漆器工坊是怎么维持运作的?喝的酸梅汤里的酸梅从哪里来的?
更不要说,按照这些天的调查来看,这大半年来,淮右盟在淮西从一开始的席卷之势,到后来明显乏力,以至于被地方豪强、当地官吏反扑,弄得淮西一团糟,固然形成了一个军事政治上的巨大不稳定因素,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出现了迁移浪潮,六郡内很多壮丁、工匠、商贾四散而走,去东都的肯定最多,去襄樊的也不少,去淮南西部的山区的人同样不少,但居然也有不少人来了东境。
这些人,对于熬过了第一批战乱的,稳定了下来的两郡而言,是非常大的财富。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也一望既知的显得特殊。
马围还好,他明显是在观察所有人,而窦立德就有些尴尬,在河北,他是如鱼得水,上下左右都能吃到,周围人也真的都要倚重他。而一到东境,话题改变,他却变成了上岸的鱼,真真哪里都靠不上,所有人都懒得理会。
至于说问题,张行当然也晓得眼下局势和新的问题在哪里。
可能出现的旱灾的应对、淮西局势的干涉,以及永恒不变的组织建设……也就是今天大家都在刻意回避的内部名正言顺上位的问题,都摆在面前,哪个都少不了。
而且,张大龙头心里对这些事情也早就有计较。
只不过,这些天的走访,大量的数据积累,所谓地方风俗的认知,让他愈发感觉到了人和事情的复杂程度。
所谓的阶级、地域、经济、民间传统,哪个都客观存在,哪个也都对,但哪个似乎也不能全然起到一种一通百通的效果,更像是一个个线头,纠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复杂的社会。
而这,还只是区区农村。城市、商业交通聚居点、军事据点,肯定又有自己的一套东西。
组织内的人跟人的问题更加复杂,因为所有问题本质上就是人的问题。
当然,还是那句话,再难也不能停止前进的步伐。
“王雄诞。”
随着外面雨水停下,很多人走出去喘气,张行回过神来,直接看向了其中一人。
“属下在。”王雄诞勐地心中一跳,赶紧拱手。
“给你个机会,做个孝子。”张行正色吩咐。“也是给我机会,做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你亲自走一趟,把这边帮内的争论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然后告诉他,淮右盟是他的盘子,这点我认,他想要做大事,我也愿意给他机会,但机会不是一直会留着的……我给他十天时间,不管他多难,有什么复杂想法,都立即来济阴,当面与我说清楚……只要来了,当面说了,便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但若不来,再相见时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王雄诞艰难应声,便要下楼而去。
“对了。”张行忽然又喊住对方。“顺便替我问问他,他修为那么差,连凝丹保命的根本都无,却一直能稳居涣口,为什么徐州司马正有心思去琅琊撬那么多人,却没心思飞一趟涣口淮右盟总舵,一刀了了他?”
王雄诞怔了征,再度拱手,匆匆而去。
其余人神色复杂,各有所思。
而张大龙头目送对方下了楼,率数骑匆匆离去,却也不再犹豫,而是将桌上的冰镇酸梅汤一口饮尽,然后起身环顾四面:
“诸位,咱们既然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从白马走到济阴这里,若是还避着人家,不免显得做作,反过来说,咱们这般踏踏实实过来,却也没必要回避什么……如今雨停,便随我入济阴城去,与城内的帮中兄弟来见一见!”
此言既出,许多人如释重负,但马上就是振奋莫名,而有些人则是振奋一时,却又马上紧张起来。
便是嘈杂的楼下也明显能听到脚步陡然一乱,继而勐地整肃安静起来。
下午时分,随着张行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向济阴城,雨后阳光下,立即得到回报的济阴城内,七八位早在之前十几日内用各种借口聚集起来的头领径直闯入仓城,来见沉思不语的李枢。
压力瞬间来到了李龙头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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