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走了几步,将要跳下夯土墙时,那张公慎忽然来喊:“张首席!”
张行诧异回头。
“有件事情,在下格外好奇。”张公慎认真来对。“局势那么混乱,除了几家官面势力和当家年长的,其实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张首席这么年轻,为何反而这么沉得住气?”
“不是沉得住气,而是总觉得若不能梳理清楚,弄清轻重,做好配套的文法制度,擅自扩张,怕遮护不住,而且也有后发制人的想法。”张行坦荡来答。“不过,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乱世之中,谁都没有把握,若是因为这个失去了得胜的机会,那也就是个笑话而已。”
张公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却已经了然——这便是黜龙帮在河北的动向原委了,张首席希望扩张后能够迅速安定地方,而无后顾之忧,所以想收缩等待,做好准备再伺机而动,也正是为此,他才会尽量用最少代价,维持河北的均衡,此举既是避免大战,也是要使得河北官军势力不出现一个总揽者,方便他日后各个击破。
张行没顾及对方想什么,也直接跳下夯土夹板墙,离开了此地,然后往城内行去。
其实,两人刚才只说了江南义军内讧与东都太原的对峙,并没有说其他方向,因为那些消息,根本不用说,早就传到街面上去了。
而且,也委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在打仗:
巫族入侵后,原本稍微停下的杜破阵稍微停了一下,发现东都居然按兵不动后,反而大起胆子,加速了对淮西六郡四郡的扫荡与控制,并在意识到淮阳得到了黜龙帮政治庇护、弋阳隔绝在淮南后迅速调整了战略,转而朝淯阳东部、淮安、襄城南部一带进军,好像一个平素饿极了的人忽然遇到吃饭机会,控制不住一样,俨然是要进取淮西全境,能吃多少是多少。
张行发函去问他,他却只是敷衍。
而且你还别说,眼下这个局势,各地郡县人心沮丧到了头,再加上杜破阵之前威震中原的战绩,哪里敢反抗,居然来了个顺风倒。
不过,杜破阵的行为,也进一步引发了连锁反应,要知道,之前东都曾发过支援关中、抵抗巫族的召唤,别处不说,靠着内部胁迫控制了淮南的王代积可是大大的忠臣,立即打着勤王名号尝试性往东都去了,然后立即在淮安与杜破阵撞上,双方陆上一场,水上两场,王代积的部队都是新募,尤其是水军,俨然没有淮右盟出身的杜破阵势力强悍,算是连败三场,直接退回寿春去了。
一开始的时候,杜破阵没敢去追,因为他已经跟另一家大势力,也就是控制了荆襄地区的白横元接壤,当日伍氏兄弟在这一带横行,就是忽然遭遇到了白横元与东都和东来的韩引弓三面夹击,瞬间崩溃的。
不过有意思的是,白横元虽然也接到了东都要求他率军北上来的要求,却只是不动弹,既不去东都,也不顺着汉水武关去关西,只是按兵不动顺便向东都汇报,说自己一样被黜龙帮悍匪杜破阵给拦住了。
杜破阵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勇的,但这不耽误他醒悟过来,然后迅速组织部队,来到了他熟悉的淮水之上,对准了寿春。
这件事情,在黜龙帮内部引发了相当的波澜,因为杜破阵到底算是名义上黜龙帮的外围,他要是败了还则罢了,若是胜了,把毫无军事经验的王代积一波带走,那算个啥?
关键是,若是杜破阵有了淮西、淮南十余郡,谁是老大?
这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要知道,大部分割据者都是立足未稳的,他们人心不附、经济基础薄弱、毫无组织力度和组织向心力,所以往往一次突袭,就会造成数个州郡易主的情况,宛若什么爽文。
这种情况下,很多时候,就是拼一个运气和胆量。
实际上,这也是张行在黜龙内一再强调组织建设与地方官吏体系完整度的缘由。
总之,这些日子,因为各处局势的狂飙,张行再度承受起了巨大的出兵压力,他自己本人也再度陷入到了动摇中……原因再简单不过,如果说前几次否定出兵还称得上是战略定力,是那么越往后走,他再否定出兵,理由就显得很荒诞了,因为他本身在计划着另一次更大规模出兵的活动,而且风险也更大。
尤其是这个计划越来越完善,已经有不少人渐渐赞同和加入其中了。
比如说谢鸣鹤等人,以及牛达在内的几名大将,都已经渐渐加入其中了。
抵达城内,进入仓城,刚刚坐下,张行便得到了讯息,原来,罗术一面派遣张公慎等使者往各处示弱,一面却在幽州各州郡领头人汇集幽州本据后,忽然动员大军,突袭了代郡,私盐贩子出身的高开行直接反叛,投降了罗术,而高道士则仓皇向西走,逃入晋北。
张行沉默了片刻,面对着汇集起来的一众下属,先做了一个吩咐:“小贾,你去寻张公慎说一下,不关他事,让他安心把事情做好。”
贾闰士拱手离去,张首席方才在桉后来看众人:“你们以为如何?要出兵吗?”
“肯定不能出兵……”陈斌抢先来答。“最起码不能出兵幽州,隔着河间呢,代郡二高虽然明面上服从我们,实际上却是幽州叛将,而且也隔着两三个郡呢,也委实够不着……但天下板荡,帮内人心不安,不做出一些动作来,会让人心生疑虑的。”
其他人面面相对,多是颔首附和。
“那做什么呢?”张行认真来问。
“打河间如何?”有人本能建议。“首席不是说远交近攻吗?”
“河间之前不打,现在撤兵了再打,岂不让人笑话?”
“可若不打河间,其他地方打了也不合我们计略……总不能去打东夷。”
“开个大决议?”
“没有正经大事,开什么大决议?上半年刚刚开过。”
“举行祭奠如何?祭祀三辉四御?”
“不如再开一场军中运动会……夺陇、射戏、拔河、角力?”有人顺势提议。
“就是这个了。”张行也忽然打断所有人,下达了命令。
众人各自一愣,却是醒悟,张首席还是不愿意出兵。
就这样,众人散去,只有雄伯南、陈斌、徐世英、窦立德、马围,还有新加入计划的牛达、谢鸣鹤几人留在最后。
此时,马围认真询问:“首席,东都不动委实出乎意料,若是东都一直不动怎么办?”
张行刚要回复,陈斌却严肃开口:“首席,我跟几位已经讨论的很清楚了,都觉得,打黎阳本身仓易如反掌,难的是后续的粮食转运,而最怕的是东都大宗师亲自率精锐反扑……所以,便是眼下局势混乱,我还是要说,既然首席把这件事交给我来断定,那我必然要为首席与黜龙帮尽心尽力,所以,东都不动,我们也不能动。”
“如此说来,岂不是好事?”徐世英忽然束手来道。“若是他真不动,坐视关中荒废,我们反而妥当了,就按照原定计划,不去碰黎阳仓,只等明年春后,各处青黄不接,粮食耗尽,直取河间便是。”
出乎意料,张行以下,在场几人都无笑意,气氛反而更加凝重,连陈斌都没有点头。
最后,还是雄伯南当先不耐,对着小舅子蹙眉:“若是那般,好则好了,可是河北中原的烂摊子怎么办?咱们的粮食便能支撑自己,又如何能安抚取下的河间,让河间饿不死人?何况还有幽州?况且,眼下局面清楚的很,这些人眼中只有自家地盘、兵马,根本不管百姓生死,出兵一个比一个比快,军粮食耗得一个比一个快,到时候往何处取粮就食?咱们身为义军领袖,当真不管?让他们在仓储前饿死?”
窦立德立即点头。
徐世英欲言又止,只能闭嘴。
这时,陈斌也做叹气:“不管如何,首席托付给我这件事情,我却不能保证进行顺利,总是惭愧。”
马围几人也多点头。
而张行沉默了一会,艰难以对:“我有三句话要说……其一,事到如今,局势纷乱,咱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取黎阳仓,或者说该不该期待曹皇叔离开东都了,所以我需要诸位不避忌讳,替我剖析利害,讲明是非,我一定尽力听取;其二,那就是请诸位务必信我,不管局势如何发展,我一定会尽全力衡量利弊与义理,然后做出决断的,到时候希望大家团结一致,务必助我成功;其三,现在的局势,依然还是要尊重之前的约定,维持战略定力,若东都曹皇叔走,咱们便取黎阳,若不走,春耕后便取河间!”
这话说的严肃,几人自然颔首,唯独徐世英与牛达,本能对视了一眼,因为这二人本能想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上次对方这般说,似乎还是当日在离狐的雨水之中。
想起那一幕,徐世英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些什么。
却不料,牛达抢在前面,认真来应:“我本人自然想寻屈突达报仇雪恨,但我更信三哥决断!东都一别,便想着要还一条命的,事到如今,从未有一日忘掉!”
张行大为感叹,环顾来言:“诸位,这就是我们能成事的根本!无论是什么局面,但凡我们还能团结一致,并力而为,谁也不是我们对手。”
徐世英顺势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