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魏玄定苦劝一日不成后,几乎孤身离开了武阳郡郡治贵乡城,连夜往聊城而去。
与此同时,武安郡卒已经挖通了两处滏口的阻碍,正在让人轮班去挖最后一处塌方,而李定也退回到了武安县先行歇息。
时间继续,来到了正月廿九日的黎明时分,最后一处坍塌被清理干净。
半个时辰后,消息被飞马传到距离此地二十里的武安县城内,李定不再犹豫,立即下令,让前方早就等候的苏睦先行引兵三千进入,控制住那支金吾卫,但不许引发交战,而他本人马上也会跟随进入。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大亮,春风再起,连饭都来不及吃的李定已经率亲卫队抵达了原本最内的坍塌处,而这个时候,他忽然莫名警惕了起来。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派传令官做迎接?”李定勒马在此处,扭头来看身侧苏靖方。“他这般颟顸吗?”
苏靖方怔了下,立即摇头:“便是父亲有些湖涂,传令官也会提醒他规矩……要我去看看吗?”
李定沉默不语,四下观察起来,只是片刻就严肃了起来:“不必……你仔细听,只有周边近处民夫和辅兵的动静,山谷里却反而异常动静,要么是没人了,要么是你父亲遇到什么真龙了,吓得不敢吭声。”
说完,径直打马向前。
苏靖方点点头,心中莫名慌乱,却也赶紧跟上,周围骑士也都疾驰而去。
大约半刻钟后,他们来到一处山谷路口,李定再度勒马。
这个时候,李四郎已经晓得,前面有什么天大的场面在等着自己了……无他,山谷谷口这里,居然没有任何留守士卒,即便是金吾卫们已经从滏口另一头跑了,苏睦去追了,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而与此同时,李定清楚的在风声中听到了一种另类的噪音,不是杂乱无章的,也不是刺耳的,而是一种宛如呼吸与波浪的声音,翻滚在春日风中。
他敢肯定,山谷里有很多人,只是这些人得到了命令,或者被控制住,不允许走动和擅自说话罢了。
苏靖方也察觉到了问题,他略显紧张的看向了自家师父。
后者听了一会,直接便要勒马逃窜——跟时不时上头的张三不同,李四从来不是一个愿意赌命的人。
但也就是此时,山谷内真气滚滚,一个还算是熟悉的声音借着山谷地形,宛若雷鸣般响起:“李四郎果然准时!河北事若成,你当居首功!”
李定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的转过头去,一边脑中飞转,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一边却又在情知自己逃脱不得的情况下,本能向谷内转来。
而下一瞬间,他的所有思索全都停滞,动作也僵硬了下来,因为转过山谷谷口的他亲眼目睹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数以万计的部队,密密麻麻,充斥了整个山谷,而且几乎人人披甲,列锐在身侧,旗帜、金鼓、帷幕穿插其中,错落有致,排列整齐……李定清楚记得,这地方原本应该有一个兵营才对,但兵营也没了……更让人无语的是,苏睦的部队和旗帜也在其中。
李定并不会责怪苏睦,他知道对方没得选,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兵力数倍于苏睦带来那几千兵,更是因为山谷大军正中高台上“白”字大纛下坐了一个人。
那人正是英国公白横秋,也是刚刚呼喊他的人。
强行压住那股震动,脑中飞转同时李定翻身下马,朝着“白”字大纛躬身拱手,然后迈开大步却又速度缓慢的向前而去。
全副甲胃、佩长剑的英国公没有再刻意威吓对方,而是直接从高台扶剑而下,率领数十将领朝李定主动走来。
两人在万军中相会,周围部队早在白横秋出言喊住李定时便已经松懈下来,继而嘈杂一片……他们终究不是什么铁军,只是被大宗师加军纪威吓住一时而已……不过,这不影响二人交谈。
双方临近,白横秋伸双手来握,李定不敢不从,却在握手强压震动,勉力来问:“英国公何至于此?”
“暴魏无道,又有黜龙帮这种贼寇为祸,以至于天下大乱,我为太原留守,又受晋地豪杰公推,暂擅晋地之力,自然要有所作为……黜龙帮攻邺城陪都,废黎阳仓,祸乱天下,正该铲除。”白横秋握住对方双手,从容来笑。“还是说,事到如今,张三那厮还以为自己能躲过天下正道一击吗?曹林既走,我便要代行此举!”
“曹皇叔……”李定头脑发懵。
“曹皇叔走了。”白横秋微微叹气。“受伤逃窜过河去了,所以东都主力如今受我指派,正随段公追索张行呢!他们杀贼心切,行军迅速,今日便要进入魏郡了,明日便能在武安郡边界与我们汇合了。”
李定瞬间便醒悟过来那日大战是怎么回事了……张老夫子看起来不像是会后再行追索曹林的人,应该是冲和道长跟英国公联手将曹林击败打伤的……但很快,他就被对方后来的叙述给惊醒了。
“英国公带来多少人?”李定严肃来问。
“三万,俱是我在太原自建的募军,还有八千人,韩引弓领着的,马上也要跟来。”白横秋微微笑道,而且话到这里,愈发嗤笑不及。“东都那些人,早就被消磨的没了心气,有的以为我只是想吞掉他们,等他们入了魏郡便要从这里带回上党;还有人虽然信我是要去处置张三贼,却只以为我是准备驱虎吞狼,只用他们来消耗对付黜龙贼……殊不知,既要下定决心处置了张三那厮,我本人都亲自来到河北,又如何会留余地?平时谋划布局倒也罢了,到了落子求胜的时候,怎么可能还自己躲在后面不动呢?还要算计谁是谁的兵?谋划是必要的,但没有点光明正大,堂而皇之,是做不了大事的。”
李定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所以。”白横秋握住对方手,言辞坦荡。“此次围剿张三贼……共计有我太原军三万八千,魏郡金吾卫三千,东都主力三万,你部两万,河间大营三万,外加幽州军两万……必要将此獠铲除!”
饶是李定自以为已经不会再惊讶,闻得此言,还是又懵了一下:“河间大营……三万?”
“不错,怀通公趁集会时将我的书信送给了薛公。”白横秋从容来答,俨然智珠在握。“他已经答应了……他这人我还是了解的,既然应了便一定会马上出兵的袭张行身后的,三万兵不会少。”
李定缓缓点头,实际上他已经想到那日集会,薛常雄居然晚到的事情了……至于幽州,只要这个局面的达成,罗术那种狡贼,一定会来卖好的。
“不过……”李四回过神来,恳切来问。“英国公不要顾忌关西局势吗?”
白横秋闻言一叹:“如何能不在意呢?所以才会借张老夫子那七日之机,下定决心,出全力,先攻河北……李四郎,我不指望能一下子扫荡干净整个黜龙帮,但只要追着张行一人,将他斩杀,并击破他的直属得力部众,便称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李定点点头,复又恳切追问:“可若是杀不得他呢?若是被他逃了呢?”
白横秋笑了笑,连连摇头:“退一万步讲,便真是他气运加身,还能逃脱性命,出海跑到东夷、北荒,那也无妨……这不还有你李四郎吗?”
李定茫然不解。
“李四郎。”白横秋认真看了看对方吗,言辞愈发恳切。“李四郎,和这些人比,我还是更信得过你……若张三逃脱,我便将取下的河北诸郡尽数交与你,以你的才能,得了这些地方,难道还能张三卷土重来吗?再说了,我自要去关西处置巫族,总得有人为我做这个河北主人才对,薛公毕竟年纪大了。”
这个预桉,俨然正是李定早就想到的最佳情况,只不过剿灭黜龙帮的战力,是从曹林换成了白横秋,三万兵变成了十四万!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莫名其妙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局势,可李四郎却居然有些高兴不起来……而且他肯定,不是因为白横秋威逼他引来的反感。
他李四郎没那么多无谓的自尊心。
再说了,事到如今,他本人被控制,地盘和部队也事实上在包围中,难道还能不应吗?顺水推舟便是。
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莫名沮丧起来。
“如此,就拜托英国公重整河北大局了!”沉默片刻,李定还是老老实实俯首以对。
“好!”白横秋仰天大笑,也撒开了手。
李定侧身立住,目光扫过了紧跟在身后的苏睦父子。
同一时刻,刚刚拔营启程的张行接到了一封陈斌转送的紧急文书,文书来自于信都,消息是三日前的——廿六日,薛常雄刚刚折回,便紧急集结了河间大营残余主力,合兵三万,动向不明。
“这是冲我们来的!”随军的马围立即给出了判断。“是要与东都官军南北配合的,就是要顺着清漳水,上下夹击我们!”
没有人反驳。
徐世英更是随之叹气:“这么一来,有些事情就说得通了,大宗师交手曹林受伤,段威不知道底细,直接想走,便擅自传令,但曹林在集会时得到了薛常雄的许诺……所以接手局面后立即下令全军来追!”
还是没人驳斥。
还是这个时候,东都城内,昨夜抵达,在家休息了一晚上的李清臣也回到了黑塔下,然后当场愣住。
“就是十二郎走的当日上午,电闪雷鸣,噼中了黑塔,着了火,就成这个样子了……”旁边的黑绶几乎声音弱不可闻,很显然,这位黑绶也晓得这种情可能意味着什么。
李清臣望着摇摇欲坠、明显破烂的黑塔,只觉得胸口发闷起来,却又强忍着来问:“罗方、薛亮回来了吗?见到曹中丞了吗?他们俩到底有修为,应该比我快。”
“大太保、二太保都是昨日抵达的。”那黑绶愈发小心。“但来了以后便都有些暴怒,然后匆匆走了……据说是要去找中丞。”
李清臣愣了下,忽然盯住了对方身形:“塔着火后,中丞没回来?”
黑绶点了下头。
李十二郎目光缓缓挪到塔上,只觉得一瞬间头脑摇晃,四肢发软,更有一股腥甜味涌入嗓子痒里,然后直接平地扑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