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鱼点了点头。
那人说道:“便在今日清晨,我看见他背了东西往城北去了,我还问了一下他是不是把家产输光了准备跑路了,少掌柜啥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人愣了一愣。
苏广这小子抽风了?
于是又跑到附近打听起来苏广最近发生了什么。
附近的人们告诉二人,最近啥事没有,只是今天早上的时候,说是要去找张小鱼打牌,回来之后便不见人了。
二人一路问回到那条巷子里。
这才从糖油粑粑老大爷口中得知了大概的经过。
苏广想来找张小鱼打牌,但是遇见了一个少年,说张小鱼正在潜心修行,于是便受刺激了,出门往北上岭南了?
张小鱼偷偷瞥着一旁的苏老爷子,本以为他会给自己骂一顿。
结果老爷子啥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巷子口看着往北而去那条长街,叹息了一声,说了句这样也好,而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张小鱼便独自站在了巷口。
夜色降临,人间灯火升起,照在走得光滑的石板上,一片灿烂。
或许就像苏广的决定一样。
苏老爷子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出去修行也好。
总比一辈子混迹在南衣城打牌好,虽然他们输得起——世人都说苏广输光了苏家的客栈,但是输了客栈,还有布坊,还有诸多铺子。
但是张小鱼觉得这样不好。
修行有什么好的呢?
像自己一样修得满是烦恼?
张小鱼叹息着,在巷口蹲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糖油粑粑,本来是给丛心留的。
但是现在张小鱼心情不好,于是自己吃了。
过往的几年里,他与苏广彻夜打牌输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便经常吹着清晨的寒风,瑟瑟发抖地蹲在路边吃着糖油粑粑。
热乎乎甜腻腻的,吃下去,于是就有了再战一晚的豪情壮志。
但是苏广的突然离去,让张小鱼无比的怀念那些夜晚与清晨。
苏广在人间自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哪怕是在城北,也有许多人不知道他叫什么。
一般称之为张点炮的牌搭子。
人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活在人间,小小的,像粒沙子。
但对于张小鱼而言,苏广却是很大的。
是他很好的朋友与牌友。
张小鱼叹息着,越过人间灯火看向北面的那些寂寥的群山,独自吃完了糖油粑粑,站起来跺了跺脚,就像以前通宵打完牌之后一样,跺一跺脚,清晨的寒风就不会那么冷。
而后背着剑鞘,向着附近的牌馆走去。
牌搭子走了。
牌继续打。
......
柳三月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小院子里。
躺在一张檐下的椅子上,一旁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檐下灯火里照着那片花圃。
柳三月想要坐起来,老头子听见了动静,转头看着柳三月。
“这可不兴乱动啊,我才给你处理完伤口。”
柳三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衣服已经换过了,是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衣裳下到处都有些包扎过的布条,上面渗着血迹。不远处有个竹子搭成的衣架子,自己的那身青袍便在上面晾着,还在滴着水。
似乎是一处山脚下,许许多多的花圃蔓延出去,在月色里铺开了大片的生意。
再远处可以看见大泽外那片广袤的芋海,青灰色的,在夜色的风里晃动着。
柳三月安静地躺了下来,看着附近的一切,又偏头看向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头子。
“多谢老人家了。”
老头子摇着头,说道:“也是你自己命好,昏迷在大泽里,还漂了上来。我刚好去挖点芋头回来吃,不然今晚过去,你还得被重新冲回泽里去。”
老人一面说着,一面指向西面。
那里很远的夜色里,有一条从高山之上坠落下来的浩大河流。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那或许真的是我命不该绝?”
“你遇到过什么命须该绝的事?”
柳三月看着老人,想了想,说道:“这是一个很残忍的故事,我怕说了,会吓到您老人家。”
老人拍着大腿哈哈笑着,说道:“我活了七十来岁了,有什么残忍的故事能吓到我?”
柳三月很是诚恳地说道:“我不是在骂您,但我还是想说,活得久,不代表见得多。”
老人摇着头笑着,说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儿哟。”
年轻的娃儿怎么了?
老人并没有说下去。
柳三月倒是有些好奇,说道:“我们怎么了?”
老人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二人在小院里吹着大泽那边而来的湿润的风,风中花香不止。
柳三月看着那些满院的花,还有院外那些绵延而去的花圃。
“这些都是您种的吗?”
柳三月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种了好多年了,一开始的时候不会种,种下去没多久,就死了,要不就是种子沤死在泥巴里,抠出来的时候都烂了。”
“种多了之后,总能学会的。”柳三月笑着说道,“就像现在这样,确实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老人一面说着,一面回忆着,“最开始种死了很多之后,我还回去过南衣城,专门去了一趟悬薜院,找了一些书来看,边学边种,于是就慢慢的越种越多也越种越好。”
柳三月察觉到了老人话语里的那句‘回去过南衣城’。
“您老人家以前还是南衣城的?”
“都好多年了,几十年前就从南衣城出来了,他们都爱打牌,我不爱打牌,就想安静一点,干脆出来了,在山下自己建个房子,安安静静的,好得很。”
“原来是这样。”柳三月点了点头。
也没有去问老人以前在南衣城做什么的。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那些花圃,却是问道:“你呢?你从哪里来的,到大泽里去做什么?”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我从北方来的,很远,要在槐都过去之后了,也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青天道。
但柳三月没有说。
很多年前柳三月就离开了青天道的青山,去了槐都为官,这也没有说。
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从安静的地方到繁华的地方,又去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
“有多安静?”老人似乎很是意动。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冬天的时候,一下雪,整个青山都被大雪覆过,于是你可以听见隔壁山里有只兔子在雪里跑着。”
“那真的很安静啊。”老人无比艳羡地说道。
柳三月轻声笑了起来,说道:“但是人不可能一直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的,人间很大啊,总要出来走走,看看璀璨的灯火,看看繁盛的街头。大雪里听隔壁山的兔子跑是很好的,但是在人间长街听着风声里的嬉笑喧闹,也是很好的。不是有什么取舍,而是要一一走过。”
这些东西老人没有问,但是柳三月还是说了,自顾自地说着。
就好像还没有从那座高台之上的那个故事里挣脱出来。
又好像是在给自己解释着为什么要做出那样一个决定的原因。
老人在一旁的板凳上笑着,说道:“是的,都是很好很好的。那你为什么会来到大泽里去?”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以为大泽里会有一些东西。”
“一般这么说的,都会有一些转折。”
这句话有点俏皮,所以正常柳三月应该笑一笑,但是想起在大泽中见到的东西,他便笑不出来,只是轻声说道:“是的,是有转折,因为那里面的东西,不是我所以为的东西。”
人间谁能想到,原来巫鬼神教,那个神字,真的便代表了一种存在,而不是为了增加气势夸大作用的说辞呢?
老人很是好奇,搬着小板凳往柳三月身边凑了凑。
“所以里面是什么东西?”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那片风里雾气正在散去的大泽。
“您信鬼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