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青檐琴瑟疏落(1 / 2)

秋水静静地站在河边。

暮色正在缓缓地消退着。

有些夜色要来。

有些夜色已逝。

“这块石板是丛刃留下来的。”丛心牵着秋水的手,轻声说道。

这块青石板自然来自千年前。

就像一些留在人间的过往。

等待着某个终将下崖的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缅怀着当年的一个人一样。

丛刃当年便与他的师兄们怔怔地在那里看着。

看着那个自己始终打不赢的人,却这样仓促而潦草的结束了一生。

所以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挣脱了很多东西。

不再终日恹恹地想着意义。

活在人间便好好地活在人间。

只是这块丛刃留下来的石板,终究不可能永远地留在人间。

总有些故事会在岁月里被遗忘的——当那些还记得它的人,一个个都去了冥河的时候。

那些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

只是一块破旧的石板,就像胡芦所想的那样,日后把它撬出来,换块新的。

“多谢。”

秋水的悲伤已经在暮色里渐渐消散,是以也只是轻声说着,而后看向远处的暮色里站着的那两个人。

卿相与云胡不知。

秋水看着二人,微微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到二人离去,秋水才看回了身旁的小丛心。

“另一枝桃花是给谁的?”

丛心轻声说道:“帮我带给丛中笑吧,他很喜欢桃花。”

丛心当然很明白,那个人已经等了千年了,还没有回来,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下多少场雪都不会回来了。

秋水接过了那枝桃花,而后很是仔细地收进了怀里,说道:“好。”

“还有,如果真的能够在冥河之下见到他。”丛心仰着脸,看着人间暮色,“记得问一问那个王八蛋,人间暮色桃花这样好看,他真的不回来看看吗?”

秋水低声说道:“我会的。”

“那么小秋水......”丛心看着这个橘色衣裙的女子,松开了手,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而后停了下来,站在南衣河的暮色长街上转回头抬手挥了挥。

“再见。”

秋水轻声说道:“再见,小丛心。”

于是长街南北,各自离去。

......

“小丛心你刚刚做什么去了?哎呀打九筒啊,师兄你在梦游吗?”

“没什么,出去逛了逛。”

“也该出去逛逛。”

“嗯。”

.......

秋水带着剑与两枝桃花穿过了南衣城,出现在了大泽边。

暮色里有个书生正在那片重新浮出水面的青山脚下等待着。

二人停在泽边山脚下,静静地看了彼此许久,而后各自行了一礼。

“古楚侍臣宋玉,见过崖主。”

“南拓秋水,见过子渊先生。”

二人自然不应该相识。

一个是两千多年的古楚之人,一个是一千年前,才在磨剑崖诞生的世人。

然而二人站在泽边相见的一刻,古礼与剑礼,却是有如岁月苍茫长河之中的上游与下游在当今人间这个黄昏里的偶然交汇。

并不壮烈。

然而感慨。

子渊微微一笑,向一旁退开一步,伸手道:“请。”

“好。”

秋水执剑踏上了这片在人间消失了两千多年的古老青山。

越过那些隔绝人间两岸的雾瘴。

便是巫山。

踏入青山,雾瘴自行散去,山中无雪,一如三月初现时那般,满目青绿,一泻天光。

子渊微微笑着跟在秋水身后,一同向着巫山深处而去。

秋水走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片青山以后还会消失在人间吗?”

身后的书生轻声说道:“子渊不知。”

“既然都重新出来了,那还是不要沉没下去了,云梦大泽虽然壮阔,然而却将这两片土地隔绝了数千年,哪怕当今人间一统,终究还是分隔两地,各成一国。”

秋水平静地说道。

子渊没有说话,只是垂着手静静地跟随着。

“子渊先生祖上,应当也是槐安人。”

“只是大泽另一边的人,而不是槐安人。”

子渊倒是笑了笑。

槐安一词,出自当年槐安鬼帝之时。

在鬼帝之前,大泽北部的那片土地,自然未曾叫过槐安。

“是的。”秋水淡淡地说道,“但是槐安人也好,不是槐安人也好,终究这这样一个人间,不应该被割离开来。古巫山沉没,世人无能为力,于是隔泽相望,遂成两地。如今难得现世,留在人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渊轻声说

道:“自是如此,但是此事,却不是子渊能够决定的事情。”

秋水停了下来,回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以侍君之礼接待着自己的书生。

“先生真的不能够决定吗?”

书生自然是书生。

然而已死之人的一身冥河之力,雄浑至曾让卜算子都心惊的人物,自然不会只是个书生。

子渊安静地站在那里许久,而后拱手叹息道:“崖主却是在为难子渊了。子渊不愿背弃楚王,也不愿背弃老师,更不愿背弃神女,三难之境,还望崖主体谅。”

秋水静静地看了面前这个苦笑着摇着头的书生,而后转回了头去,静静地踩着山间落叶,向前而去。

“是的,子渊先生虽然依旧还在人间,但早已不是世人了。”

子渊听着秋水的这句话,只是轻声笑着,转头越过青山,目光落向了那片幽黄山脉。

世人从来都不知道,就像栖凤岭曾经叫做西风岭一样,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之前,幽黄山脉,应当是叫做幽惶山脉。

其意幽幽。

我心惶惶。

我心惶惶呵。

子渊摇着头笑着。

人间已入夜,然而这片暮色却始终没有落下,静静地照在这片人间青山之中。

一如当初秋水畔,那片在枫叶之中,永不坠落的黄昏一般。

“崖主不要说世人。”子渊轻声说道,“世人一词太过沉重。总容易让子渊想起很多年的故事。”

秋水缓缓说道:“很多年前,究竟是什么故事?”

子渊轻声说道:“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

自然不会是如何美好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之中,曾经在大道之前,主宰过人间的鬼神文明分崩离析,被巫鬼神教庇佑了漫长岁月的古老国度,便倒在了北方那个名叫公子知秋之人的铁骑兵甲之下。

世人至今都无法理解。

那样一个浩瀚的神鬼时代,是如何被楚王怀由内而外的瓦解,直至毁去一切。

秋水却是莫名地有些感慨。

子渊看着前方簪着一枝桃花的白发女子,轻声说道:“崖主叹息什么?”

秋水轻声说道:“我恨我生得太早,也恨我生得太迟。”

当初在南衣城中的静思湖边,丛刃也与草为萤说过类似的话。

大概生于这个时代的人,总容易有些那样的感慨。

“为何?”

“生得太迟,没能见一见当年那些岁月长河里逐流而去的时代,生得太早,毕生困守,见不到世人的出路。”

“崖主比世人都要高,自然未必需要见一见当年那个时代。”

“比人间古往今来的一切都要高的,是磨剑崖,而不是我秋水。”

秋水说的很是平静,很是淡然,很是诚恳。

“就像世人安宁下来,也不是因为我下了崖。”

子渊的目光落在了秋水手中那柄末端刺入了白发之中的长剑。

“而是因为我带了一柄剑下来。”

秋水抬头看着青山之上漫天霞云,轻声说道,“倘若我一个疯子,世人也许真的会怕我,但是很可惜不是,我是清醒的,漠然的冷眼人间一切的人,所以世人会敬我,而不会畏惧我。”

子渊轻声说道:“让世人敬之远比让世人畏之难得多。”

秋水低下头来,缓缓说道:“但是在高崖上,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崖主觉得它简单,只是因为崖主做到了。”

子渊轻声说道:“重新回到人间的这段日子里,我听了很久的人间的故事,自然明白坐在那处高崖上意味着什么。身居高位执掌神器,却能够惘顾人间之流,世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是以子渊愿以侍君之礼而待之。”

秋水安静地走着,在山间无数长河的某一条河边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着身后的那个始终垂手身前的书生。

“先生愿意上崖吗?”

子渊轻声笑了笑,说道:“子渊难当大任,更何况,子渊自是冥河之人,不知何时便会重归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