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沉默了下来。
这自然是有的。
哪怕是很多年以后,寒蝉永远都会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的这一刻。
有人越过了他,赶在他前面,拔出了那柄剑,而后慷慨地将王位送给了他。
寒蝉想一想这样的画面,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但是又很快地松开来,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的剑光正在慢慢稀落下去。
哪怕悬薜院已经掌控了局势,也不可能真的对巫鬼道之人赶尽杀绝,那是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的事。
更何况,人间没有一场战争是单纯的为了杀戮而来。
必然是因为有所争。
于是有所得。
但是神光依旧,那一场位于假都之外风雪十里的春祭也许依旧没有结束。
它漫长而繁琐,繁盛而热烈,浩瀚而肃穆。
“我们不可能赢过神女。”
寒蝉不知道为什么,低下头来,看着柳三月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槐安的时候,他曾经无比诚恳的相信,人间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哪怕面对数千年前归来的神女,依旧可以风雨拂面而不动如山。
柳三月也许猜到了寒蝉经历了什么,轻声说道:“人间只有神女,太一之祭,也不可能真的将东皇太一带回人间。”
东皇太一身为古人间至高神,自然与神女瑶姬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
哪怕是槐安,依旧有着这样一个神鬼的影子。
只不过黄粱叫做太一春祭。
而槐安叫做元宵节。
寒蝉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或许吧。”
二人在风雪殿前并肩坐了下来。
一同抬头看着那片天空里不断变换的神象与恒常久远的神光。
沐浴神光,哪怕是世人,也不似在人间。
“巫鬼之力是黑色的,听说冥河之力浓郁到极致,是雪色的,神光是银色的,三者同出本源,所以它们到底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寒蝉轻声说道。
柳三月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道无常形无常理,也许一切都只是世人所希望看见的颜色。”
寒蝉挑了挑眉。
柳三月继续说道:“巫鬼道的人常年把自己藏在深深的巫袍之下,就像是要在黑暗里藏着一些东西一般,于是便理所应当的成为黑色,冥河之意是生死之意,是寒冷的,于是就像雪一样,而神光,那样一个曾经主宰过这片人间的时代,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于是便是皎洁清冷的银光。而道门,一个唯物主义的教派,代表着探寻,真理,与热烈的希望,自然便是辉煌的金光。”
“剑光呢?”
柳三月微微一笑。
“石火隙驹尔,代表着极致与冲破一切的耀眼的白色。”
譬如磨剑崖。
寒蝉转头静静地看着柳三月许久。
“这是道典里的东西,还是你柳三月瞎说的。”
柳三月轻声笑道:“道无常形,我所思所见,既是我所闻之道。”
所以大概就是他柳三月瞎说的。
寒蝉倒也没有在意。
“所以天下都是一样的,神光在上,冥河在上,但是大道也在上,未战先怯,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态度,看样子阑离夺剑之举,还是对师兄的道心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寒蝉听着柳三月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绕了回来,叹息一声说道:“那师弟先叫声陛下来听听。”
柳三月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是王上。”
寒蝉沉默了少许,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立于风雪殿门之前,波澜不惊地说道:“是的,是王上。”
他要做的,不是黄粱的帝王,而是古楚的君王。
所以是王上,而不是陛下。
风雪里有个少年先生提着仍在滴血的剑,带着一个一身狼藉的近侍而来。
柳三月也看见了,坐在那里轻声说道:“王上的这个近侍,确实很勇敢。”
也许那样的故事,都是被逼出来的。
但是他没有逃离而去,而是追随着寒蝉一同面对着那三千巫鬼道之人,自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
寒蝉平静地说道:“孤的近侍,自然很勇敢。”
柳三月挑了挑眉。
看来寒蝉学得很快。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寒蝉解开了战斗之时束上的袖口,穿着那一身染血的雪色大氅驻剑立于风雪神光之下。
这样一个从槐安而来的杀手,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确实开始显露着许多的帝王威仪。
当然,这未尝不是因为他本就是人间上层修行者。
齐敬渊带着那名近侍,一路行过风雪,穿过雪阶,停在了最后一阶上,看着殿前驻剑而立的寒蝉,此时却也明白了自己应该是何种态度,解剑在侧,而后于雪阶之上俯首一礼。
“悬薜院齐敬渊,拜见王上。”
一旁的近侍亦是恭敬地跪伏了下去。
纵使寒蝉早已做好了万般准备,此时面对着跪伏下去的齐敬渊,亦是有了一些复杂的神色。
一直过了许久,寒蝉才轻声说道:“平身吧。”
齐敬渊与近侍先后起身,立于雪阶之侧。
阑离的尸首便在一旁的风雪里,已经覆了一层月华薄霜。
那名近侍很是沉默地看着那边。
寒蝉自然知道他是在想什么,平静地说道:“将他的尸体带下去,安置好再来见孤。”
近侍很是感激地行了一礼。
也许他确实对阑离缺少忠诚。
但是终究曾经身为阑离的近侍,面对着这样的画面,总归还是有些不忍见。
是以一礼之后,便走过去,将阑离的尸体抱了起来,很是艰难地向着下方走去。
寒蝉也没有再说什么,看向一旁的齐敬渊,而后叹息了少许。
“先生知道吗?”
齐敬渊看向寒蝉,后者眯着眼,看着一天流光倾泻,缓缓说道:“方才先生那一句拜见王上的时候,孤在那一刻,无比真切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淹没了。”
就在寒蝉来到楚王殿之前,二人还是在那片未曾碎裂的冥河人间里,相视而笑的师友之人。
然而当一切来到楚王殿前,所有的距离好像都被隔开了。
就像阑离身死之前,与寒蝉说的那段话一样。
所谓帝王,自是孤家寡人。
不与世人交心。
齐敬渊拱手一礼:“王上要学会面对这种孤独。”
寒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齐敬渊许久,轻声说道:“先生愿做寡人的爱卿吗?”
齐敬渊并没有拒绝,这个少年模样的剑修,只是微低着头,缓缓说道:“王上是想悬薜院成为黄粱第二个楚王殿吗?”
寒蝉叹息了一声,说道:“罢了。”
帝王自然可以与神鬼分权,但绝不会与世人分权。
齐敬渊虽然没有拒绝,只是意思很明显。
悬薜院学子可以入朝,但是先生不能入朝。
这样一个遍布人间,文化天下的书院很清楚,有那些东西是可以碰,而哪些是不能碰的。
一旦院中先生入朝,朝中官吏往往出自悬薜院等书院之地,长此以往,悬薜院势必会成为第二个朝堂。
这也是千年来,悬薜院遍布人间,却从未有先生踏足朝堂的原因。
殿前三人沉默了下来。
齐敬渊以世人之礼而见,寒蝉以君王之仪而立。
唯有柳三月,这个也许不久于人世的北方道人,抱膝坐在殿前,抬头看着人间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