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曾经张小鱼吃得流连忘返,秋水离开人间之前也来到这里吃了一碗面。
丛刃吹着那种晴朗的海风,用筷子挑起了碗边一块沾着的葱花,送入了口中,又很是留恋地吮吸了一下筷头,而后看向了一旁正在嗑瓜子的王小二。
陈怀风有着喝不完的枸杞酒,王小二有着嗑不完的葵花籽。
“以后不要太招摇了。”
丛刃看着那个很是安逸地面馆掌柜说道。
王小二很是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很是不一般的剑修,问道:“什么?”
丛刃低头喝了一口面汤,很是满足地叹着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以后不要太招摇了。”
王小二握着半把瓜子挠挠头。
“什么意思?”
丛刃轻声笑着:“你可以把面煮得很好吃,但是千万不要让世人知道你的面煮得很好吃。”
王小二依旧有些茫然。
丛刃于是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丛刃好像很喜欢讲故事。
很多年前和那个初出茅庐的道人谢朝雨也讲过故事。
“从前有一个开酒馆的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就叫他王小二吧。在很多年以前,王小二有个祖先,酿酒酿得很合某个人的口味,于是人间就传着,那是人间最好喝的酒。”
王小二安静地听着,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没来由的熟悉,然后插了一句嘴。
“但其实并不好喝?”
丛刃一面搅着碗里的汤汁,一面笑着说道:“何止不好喝,简直要人命,后来每一个喝了那种酒的人,都想要打他一顿。”
王小二等了很久,丛刃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个面馆掌柜好奇地问道:“下面呢?”
丛刃笑着说道:“对的,下面
呢!”
王小二一头雾水。
丛刃喝了一口汤,说道:“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简单,下面没有了。”
王小二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
白衣剑修继续说道:“你的面确实煮得很好吃,很合我的口味,也许也合当今人间的口味,但是世事是会变的,也许今天大家喜欢穿着宽大的衣袍,明天就喜欢穿得紧绷绷的在街头乱摇头了呢?吃面也是一样的道理,谁知道再过一些年岁,世人还喜不喜欢吃你的面呢?到时候他们慕名而来,发现虚有其表,于是就像打那个酿酒的一样,给你打得你妈都认不出来。”
吃着面的白衣剑修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王小二却没有听下去的心思了,在一些像是下雨了的声音里,渐渐睁大了眼睛,很是惊慌地看着丛刃的心口。
那里突然殷红了一片,而后开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滴进了这个白衣剑修端着的那只碗中,就像一些鲜红的辣油一般。
丛刃很是感慨的时候,而后便看见了王小二那惊恐的目光,于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少许,又轻声笑了起来。
“不要怕,世事是会变的,这是正常的。”
王小二期期艾艾的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所以有时候世人会觉得人间有我丛刃这样的人是好事,有时候又会觉得是坏事。”
丛刃微微笑着,就着那些鲜红,继续喝着碗中的面汤。
“只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无法确定的事,也只是世人的事。”
“对于我而言,这件事没有好坏,只是有时候会有些遗憾。”
丛刃说着,大口地喝完了碗中的面汤,长长地出着气,汤里的鲜味很浓,哪怕里面多了很多鲜血,那种血腥味亦是被盖了下去。
这个白衣剑修将手里的碗递给了那个呆滞的面馆掌柜,而后站了起来,站在小镇春风里,整理了一下那身白衣,而后平静地背着剑沿着长街走去。
王小二一直愣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个走远了的剑修,大声的问道。
“遗憾什么?”
小镇石板上一线鲜红的血色,像是一枝浓郁至极的桃花一般。
白衣剑修在那里停了下来,而后转回了头,歪着头看着天空,又低下头来看着那个面馆掌柜,轻声笑着。
“我不知道人间之外,还有没有这么好吃的面。”
王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捧着手中的面碗,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那个同样在这里吃了很久的面的年轻许多的白衣剑修。
这个年轻人低头看着碗中的那些血色,心想着我的面如果真的好吃得不得了。
怎么偏偏便留不住很多人呢?
王小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白衣剑修已经在春风里翩然而去了。
王小二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吃面。
也许会的。
也许不会了。
......
张小鱼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像是一把清淡的面条一般。
白衣上落了一些三月的树叶,也许是葱花。
张小鱼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像极了一碗阳春面而不是红油臊子面。
如果这里有一棵秋天的枫树或者梧桐,那也许会更像红油臊子面一些。
或许是在溪水里泡了太久,这个白衣虽然有些残破但是很是干净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像一把清淡的面条一样了。
于是他想起了东面的某个东海小镇,镇里有个曾经卖酒但是后来改卖面了的酒肆。
想起了那样一碗味道浓郁鲜美的臊子面。
然后再加许多辣椒下去,稍稍搅拌,挑一筷子出来,一口吃的额头冒汗,怎一个爽字了得!
张小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样一碗面条,但是他觉得自己这样怀念那样一碗面,那个叫做王小二的掌柜,应该也会怀念自己这样一个毫不吝啬赞美的食客。
于是这个白衣剑修从溪中站了起来,走上岸去,在溪岸某个白色的溪石边躺了下来,把自己像是一把面条一样晒在了那块石头上。
面条被握在手里等待着下锅的时候,肯定是满怀忐忑的。
因为它并不知道煮面的人是不是手艺很好。
万一给自己煮得很难吃呢?
白衣弄脏了还能在水里过一遍重新晒干。
面条煮坏了,再洗干净下锅,就坨了。
张小鱼虽然不是面条,但是心中也很忐忑。
所以他决定就着这个三月还算温暖的阳光,先睡一觉。
等睡醒了,衣裳便晒干了,于是坐起来的时候,白衣翩翩,就像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一模一样。
张小鱼躺在了石头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天空。
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
这样一个白衣剑修在想着什么呢?
我的剑和白衣上落满灰尘......
张小鱼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天空,于是在那些飞过眼角的草屑之中,渐渐闭上了眼睛。
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睡得很是安宁。
一切忐忑与挣扎,都被那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与那些溪流与那些青草与那些青山与那些春风一并藏了下去。
于是这个睡得很是香甜的剑修,梦见了明明还没有过去多久,但是已经遥远得像是前生了的许多画面。
有个撑着黑伞的少年腰间挂着一个酒壶满眼泪水地敲开了某扇挂满了青藤的小门。
——师兄,你还会打牌吗?
白衣青年很是悲伤地笑着。
——已经不会了,师弟。
梦境漫长而忧伤。
就像那些已经垂垂落下的夕阳一样。
张小鱼醒来的时候,人间已经一片灿烂的金色,身上落了许多被风吹来的草叶,身旁溪水潺潺,波光粼粼。
白衣剑修坐了起来,转头看向了那条溪流的对面。
有个少年撑着黑伞,膝头横剑,身上同样落满了草叶。
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不远处的溪流上游,有着一个小少年抱着剑,沉默不语的站在一溪波光旁边远远地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