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已经死了。”
少年罔若未闻地继续举起了石碑,只是很快那块石碑便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夺了过去,这种力量如此浩瀚,一如天地自然伟力一般。
手中东西的缺失,让少年心底蓦然有着一种极为空虚的感觉,于是当夜晚的风吹过来的时候,这个少年却是止不住地颤栗着。
宁静打着寒颤,缓缓抬起头来,在血色里依稀看清了那个将自己手里的石碑夺走的男人的面容。
陈酒。
曾经阑离的近侍后来为寒蝉酿酒的陈酒。
宁静蓦然惊颤了一下,而后虚弱的无力的,缓缓低下头来,看向了那个曾经倚坐在栏边的剑修。
男人被打碎的头颅深深地垂在——吊在胸口,那只握剑的手,早已经滑落到了钉在地板上的剑的末端,已经松开了不知多久。
那个叫做陈酒的近侍默默地站在一旁,握着手中的那块底部满是泥土,顶部满是鲜血的石碑,叹息了一声,弯腰将它放在了一边,而后站直了身子,看向了当初楚王殿前的长阶,重复地赘述地说着。
“王上已经死了,宁静。”
.......
——楚新历六月廿四,令尹坠而卒,是夜,左史吏宁静,以石击王,崩。
左史大人平静的站在宫道之上,抬头看着那座高楼,落笔沉重地将那些故事化作了寥寥数语,写在了手中的史册之上。
......
来自北方的膝头干干净净的道人长久地坐在神都的那处山崖之上。
神海之中的那些来自神女神力的束缚,确实正在缓缓减弱消退着。
也许用不了多久,这个道人倘若没有等到那一剑,便会在那种衰退之中,安静地走向冥河。
哪怕是柳三月,在这一刻也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很是紧张的情绪来。
虽然方知生方知死,但身为道门之人,有哪个道人愿意便这样死去呢?
柳三月的目光越过那些依旧在神都暮色里向着神女祈祷的人们,落向那片青山之外的南方都城。
人间暮色深沉,或许就像某个道人在岭南是所想的那样,暮夜之时,人间是一个大皮蛋。
柳三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这或许也是正常的事。
神海空空,神力衰退,在这一切之下,柳三月当然也只是一个世人而已。
世人饿的时候,看着夜色像皮蛋,看着暮色像煎蛋。
柳三月想着,倒是轻声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师兄啊师兄,你要是送一剑过来的时候,还能送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那大概确实是人间最好的事情了。”
这个神力衰退的道人并不知道在那样一处看似宁静的都城之中的许多故事——哪怕当初令尹大人好心提醒的,让他们少喝点酒的事,这个道人也没有当回事。
人间哪有什么万般俱全的尽皆洞悉的故事呢?
道人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心中渐渐地也忐忑起来。
他自然也清楚寒蝉当初所说的那一种想法,会带来什么后果,一个剑修点燃神海,一切空空荡荡,那位帝王或许便会短暂地失去震慑这片人间的力量。
不过终究那是个流云剑修,只要手里有剑,或许也确实出不了什么乱子。
柳三月心中的忐忑,或许更多的,是对于自己彼时会功亏一篑的担忧。
这个道人虽然当初是青天道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弟子,只是终究已经死过一回,又被神力束缚太久——有时候神思恍惚间,柳三月甚至都觉得当初在青天道的故事,好像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前尘往事了。
道人在当初神魂乘舟去往冥河的时候,总归是饮了一些冥河水的。
柳三月心思忐忑地在那里等了很久,一直到了暮色褪尽,人间夜色覆盖于这片神光流溢的神都之上。
人间冥河依旧自四方而来,垂落于神都之中。
道人低头看向这片神光辉耀的人间的时候,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大概确实是一片很是璀璨的神国。
神火飘摇,神光流溢,当初太一春祭的那些颂唱之音,似乎依旧在那些承载着神鬼魂灵的神柱之间回荡着,音声悠长而肃穆。
那是来自那些跪伏于神都之中的世人们的祈颂之音。
黄粱当然是黄粱。
这片曾经承沐着巫鬼神教数千年福泽的大地,历经千年,依旧秉持着对于神鬼的虔诚的信仰。
柳三月默默地看了很久,而后看向了人间夜穹之上。
遥远星河衔承冥河而去,不知去天几尺。
神鬼的故事与人间的故事,究竟哪一个才是对的,其实柳三月自己也不清楚。
但世人自当勉励前行,这永远都不会是错的。
这怎么会是错的呢?
所以这大概是不愿让步的神女不得不死的原因。
柳三月不无感叹地想着。
人间剑风在某一刻,开始吹袭着这片人间。
柳三月在那种夜风的寒意里,低下头来,看向了神都以西的那座人间都城。
寒蝉点燃神海了。
这个道人似乎依稀看见了那种夜色有如星火垂落人间,很是灿烂灼热的剑火——在高楼之上升起。
点燃神海的一剑,到来的速度自然是极为迅速的。
当剑风开始吹袭,柳三月向着假都看了一眼,便撑着脚下的崖石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掐住了道诀。
寒蝉一剑,是由外而内,只是有些故事自然不止于由外而内。
这个道人同样要准备着由内而外。
二者凝聚于同一刻,才能将那些来自神女的神力束缚挣脱而去。
悬于人间三尺之上的一剑在剑风落向人间的那一刹,便浩然而来。
如此之浩荡,也如此之凌厉,失去了神女庇佑的神都之中,那些自冥河而来的毫无牵引的神力,亦是在这一刻开始飘摇了起来。
柳三月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一剑,掐住道诀,形貌丑陋的躯壳在这一刻,却是无比的正气凛然。
向着剑风里,道袍飘飘地一步踏出。
这个来自北方的困缚于南方一年的道人,平静地迎上了那一剑。
这一剑,自然只能以身承之。
有着无数细微的声音在那一剑越过人间的浩大声响中自道人残破扭曲的躯壳中响起。
那是神力枷锁碎裂的声音。
可斩神力的,或许确实不止天上之人天上之剑。
道人的神思没入了自己的神海。
谷神不死,绵绵不绝而用之不勤。
道人的谷神当然未曾死过。
当那些剑意与神力一同撕碎了道人躯壳的那一刻,有着许多东西,终于在道人的神海之中重新复苏而来。
无数的天地元气在那一刻,撕碎了那些神力与冥河之力,汹涌地向着道人而来。
道海之中,道树之上无数道果重新焕发生机,摇落而去,那片干涸的道海瞬间水泽滔天,叠浪而起。
形貌昳丽的道人立于广海之畔,抬头静静地数着那些层叠而起之浪。
浪起五叠,直逼六叠而去。
道人轻声笑着,随着躯壳的被撕裂,神魂同样开始涣散。
柳三月当然是柳三月。
道人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了,但这一刻,道人很是自得地想着。
师兄一定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