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朝云虽然很是好奇,尤春山与南岛所说的草为萤究竟是谁,只是看着少年的那般模样,却也没有问,只是满是不解地背着剑匣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脸上才勉强挤出了一些笑意来,低下头去,撑着伞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也许是我猜错了。”
就像世人其实都只是恍惚了一下,才以为人间有了一些雪一样。
事实上,六月末的槐都,如何看,都是没有下雪的。
余朝云与尤春山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少年沿着悬街慢慢地走着,而后在不远处很是安静地停了下来。
没有走得很远,但是也没有很近,便那样撑着伞很是孤单的站在人流里。
余朝云至此才疑惑地看向尤春山。
“草为萤是谁?”
尤春山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说这个东西,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很是认真地说道:“大概,是一个很厉害的剑修,与师叔应该是旧相识。”
余朝云想了想,问道:“有陛下厉害吗?”
神河作为天下三剑之一,大概总会面临这样的比较。
尤春山一时间却也是有些茫然了,毕竟那些东西离他确实是有些远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厉害一些?”
余朝云很是惊叹地说道:“那确实很厉害了。”
事实上,大概这也不是厉不厉害的事了。
当今人间剑意之修,往往以当年磨剑崖七弟子为源头。
然而那个决离剑客的剑,说到底,终究还是传承自青莲。
只是对于余朝云和尤春山而言,大概那些久远的故事确实是遥远的,也是没有必要深究的。
二人在那里闲谈了一阵,那个方才走远而去的少年却是又撑着伞走了回来。
少年的神色平静,好像方才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反倒是尤春山看着人间的目光,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余朝云问了他好几遍要不要回去了,这个东海年轻人才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
.......
少年破境登楼,是在六月的最后一日。
因为天工司最后也没有能够从那柄伞上看出许多东西来,也便没有继续将少年留在天工衙中。
南岛与尤春山余朝云三人,便一同待在了那处平台之上的小院子里。
余朝云清晨起来,坐在院中回廊里认真地泡着茶的时候,便看见少年撑伞背着剑从另一栋小楼里走了出来。
起初这个青天道少女并没有在意,瞥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背着剑匣站在廊道里很是认真地数着手里的枸杞子的数量。
只是数着数着,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很是惊诧地回头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练着剑的少年师叔,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睁大了眼睛,手里的枸杞子散了一地。
过了许久,这个青天道少女才满是震撼地走到了廊边,看着水汽里的少年身周那些横流的剑意与元气。
“师叔入小道境了?”
少年并未停下穿花之剑的动作,只是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对于人间而言,入小道这样的事,大概算不得大事。
对于少年而言亦然。开门见山,去年九月成道。现而今大概也确实该入小道了。
只是这样一件事,落入那个青天道少女眸中的时候,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比看见南瓜外的天光更让人震惊。
余朝云怔怔地看着那个院子里很是平静的少年,一直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嗫嚅着站在那里,似乎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好像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少女走了回去,蹲在炉边捡着那些枸杞子。
掉在地上的枸杞子并不多,毕竟余朝云每次泡茶,也没有放几粒。只是她还是捡了很久。
最后很是惊叹地说了一声:“好大的枸杞子啊。”
尤春山刚好自己滚着轮椅出来,很是疑惑地问道:“什么好大的枸杞子?”
余朝云将那些枸杞子放进了杯子里,而后倒了一杯热水,很是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师叔入小道了。”
这个青天道少女大概也想让尤春山像自己一样小小地震撼一下。
只是作为跟着南岛从东海走来的年轻人,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只是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少年师叔,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是什么好大的枸杞子?”
余朝云深深地看了尤春山很久,确定这个东海年轻人是真的觉得理应如此,一时间有些默然无语,抱着自己的枸杞茶杯走回了小楼去。
“没什么,就是有一粒太大了,吓到我了。”
尤春山在那里挠了半天头,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看向了正在院中练剑的南岛。
说起来,其实尤春山也确实很少看见南岛练剑。
从东海一路走来,这个少年往往都是以修行养剑为主。
是以眼下倒是让尤春山有些新奇,在那里看了好一阵,一直到南岛最后收剑,送入鞘中,尤春山才慢慢挪着轮椅靠了过去。
“师叔真的入小道了?”
尤春山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听不出余朝云说的好大的枸杞子与少年师叔的关系?
南岛微微点点头。
这个东海年轻人哪怕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眼下依旧有些感慨,靠在轮椅上歪头看着伞下少年。
“真快啊。”
南岛并未说什么,只是穿过了院子,走入了廊中,余朝云之所以煮完茶水,便径直走了,便是因为这个少年要来煮酒喝。
尤春山又咕噜咕噜地跟了上去,而后支着单脚从轮椅上下来,扶着回廊柱子挪到了南岛身旁,看着那个正在往炉上放着一壶酒的少年。
“师叔方才练的是什么剑?磨剑崖的剑?”
南岛撑着伞盘坐在炉前,撑着手看着面前的那炉酒,淡淡地说道:“不是,乱舞的。”
尤春山狐疑地说道:“乱舞的怎么会这么凌厉这么有气势?”
少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我的境界高吧。”
毕竟剑是乱舞的,但那些裹挟在剑上的剑意自然不是的。
尤春山默然无语,本想去拿木剑试一试,现在的自己和当初的自己,握着木剑的时候,会有什么区别。
只是想起了南岛说的剑意念头可能会激活心脉之上的道文的事,还是惆怅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虽然尤春山当初吃面的时候说着谁说一定要做个剑修呢?
只是剑修真的很帅啊。
人当然一生都会被不可得之物困缚终生。
尤春山看着那壶在炉上缓慢地升温的酒,倒是下意识地想到了很多年以后,自己同样境界很高了,推着轮椅坐到了山巅,而后自己的小孙子跑了过来,偎在膝头,看着正在叹气的自己,问着,爷爷爷爷,你有什么遗憾吗?
尤春山于是很是惆怅地眯着已经苍老浑浊的眼睛,轻声说道,其实我当年可以做一个剑修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想着,却是满是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坐在伞下的少年神色古怪地看着尤春山。
“你怎么了?”
尤春山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嘿嘿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少年倒也没有问下去,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炉里的酒热了,才取了下来,倒在了那个悬在腰间的小酒壶里,捧在手里小口地喝着。
好像有些出神。
尤春山倚在回廊边看着南岛想着,想了想,他问了一个问题。
“草为萤....前辈怎么死的?”
南岛平静地喝着酒,看着廊外的水汽,像是思考着这个问题,又好像只是在发呆,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少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哪怕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天上镇之后的所有的故事,但许多东西,自然是可以从一开始就看见端倪的。
青裳少年为何突然要来人间,为何时常看着南方?
答案当然是很明显的。
只是少年并不想去说一些自己并不能确定的东西。
尤春山有些惆怅地说道:“那么大的一个前辈,说没就没了,还真是可惜啊,本来还想着,下次有机会,再去天门走一趟,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才能走到那里去的。”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尤春山见到少年这般模样,倒也没有继续打扰他,在那里无趣地坐了一阵,又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地向着廊外轮椅的方向而去,如果手里有一柄伞的话,大概会像一个成了精的大蘑菇。
尤春山依旧需要留在天工司中留候观察,这才是几人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
只是现在显然还不是去司里接受检查的时候,是以南岛看见尤春山独自滚着轮椅压着石板咕噜噜地向着院外而去,倒是问了一句。
“你去哪里?”
尤春山停在院前,伸手开着院门。
“去外面溜达溜达。”
.....
下午的时候——其实在槐都之下的人间,很少说下午,毕竟下午总是要与天色联系起来的。但在这片穹壁之下,自然是看不见天色的,抬头便是灯火,在那种并不幽冷的空间里洒下辉芒。
所以更多的时候,大概他们会说人间之治。
于是大约便是进入人间之治半刻钟后,余朝云从小楼里走了出来。
看得出来,那个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师叔,突然便入了小道的事,给了她很大的刺激。
走出小楼的时候,身周道韵依旧没有散去,大概是在狠狠地修行。
背着剑匣的道修少女很是惆怅地看了一眼一壶酒喝了小半天的南岛,又转头在院子里四处找了许久,只是并没有发现尤春山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疑惑地看回了南岛。
“师叔,尤春山呢?”
正在回忆着天上镇的那些故事的少年蓦然惊醒过来,同样在院子里张望了一周。这才发现尤春山天狱之治时候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果是陆小三,此时肯定炸毛地说着多半是偷偷吃火锅去了。
只是大概南岛不是陆小三,尤春山也不是乐朝天。
“他上午便出去了,说去溜达溜达,可能现在在外面哪里闲逛吧。”
南岛想了想,很是平静地说着。
余朝云哦了一声,天工司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地方,都是禁止通行的,只要尤春山不是自己作死,在那些平台边缘玩着木扭扭车,大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余朝云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找一找。
凡事当然都怕个万一。
于是青天道少女便背着剑匣走了出去。
南岛在廊中坐了一会,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撑着伞走出了回廊,而后飞身上了院中小楼的顶端。
这些待客小楼虽然说不上多高,只是却也是能够多越过一些拥挤的司衙,看得稍远一些。
青天道少女正背着剑匣在一条檐角逼仄的巷子里缓缓走着,尤春山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至少在南岛所能看见的地方,确实没有看见这样一个年轻人的踪迹。
这倒是让这个少年心里起了一些疑虑的心思。
默默地看了许久,少年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古怪起来,目光落向了悬壶衙的方向,那是天工司衙平台以南,与这里隔了不少司衙楼阁,一眼看去,衙中水雾茫茫,青檐层叠,倒是看不见那边的情况。
南岛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犹豫少许,还是决定去那边看看。
而正在这个时候,余朝云却是匆匆地跑了回来,穿过巷子跑进院子里,张望了一阵,抬头看着站在楼顶的南岛,很是急促地说道:“尤春山可能出事了!”
本打算离开的南岛皱了皱眉头,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在了余朝云身前,沉声说道:“你看到什么了?”
余朝云匆匆说道:“先前我在那里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影,正好遇见了一个司中吏人,他告诉我上午的时候尤春山便去了悬壶衙那边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南岛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很显然,二人所想的所担忧的确实是同一件事。
那便是尤春山可能真的跑去悬壶衙换心脏去了。
当初白术亲口与他们说了天工司的技艺还不成熟之后,其实南岛与余朝云都是放弃了这种念头,只是没有想到尤春山却是不知道为什么,避开了二人偷偷去了那边。
二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匆匆离开了院子,向着悬壶衙的方向而去。
......
尤春山确实去了悬壶衙。
只不过一直坐在那条巷子里,并未进去。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生性果决之人,许多事情,倘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自然很难做出某些决定来。
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说得出来的。
尤春山坐在轮椅,很是安静地看着那样一条巷子。
悬壶衙这边大概并没有被天工司的忙碌干扰到,这里的巷子虽然同样很窄,但是并不拥挤,因为并没有什么吏人来往。
满巷氤氲在水汽之中,有些湿漉漉的茫茫然的模样。
尤春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命运的巷子这样一个词组。
就像当初踏上天工司的时候,回头看着那些坠落下去的悬道一样。
走到了这里,便无路可退。
穿过了巷子,便是另一种命运。
其实当初在那处崖前的时候,宋应新也说过与白术类似的话。
走过去,走入那些仙气里,可能会死,也可能看见另一种人生。
当时的尤春山很是平静地走了过去。
只是大概现在的决定确实是有些难的。
自己在天工司一系列古怪的操作下,入道见山,还能够吐纳那些仙气,倘若自己勤勉一些,大概确实是可以做一个陆地小仙人,于是寒骨症所带来的忧虑,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人没有忧虑的时候,大概总是优柔寡断的。
哪怕他很清楚,人间有某个道门大修的命运,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只是那依旧不足以让他做出一些很是决绝的选择来。
谁的命不是命呢?
尤春山很是认真地想着。
卜算子对于人间修行界的意义或许重大。
只是他尤春山便要因此慷慨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那些赌注之中去吗?
这大概是不讲理的。
春山朝雨,自然都是一样的,同等的。
尤春山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很是急促的脚步声。
这个年轻人回头看去,便看见了南岛与余朝云很是匆忙地向着这边而来,直到看见了巷口发着呆的尤春山,才放慢了一些脚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尤春山神色古怪,看着二人问道:“师叔,师姐,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南岛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伞下长久地看着尤春山。
只是一旁的余朝云神色复杂,看了尤春山很久,从身后取下了那个剑匣,轻声说道:“所以你其实还是想要这柄剑的?”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轻声笑了起来,转回头去,歪着头看着那处悬壶之衙,诚恳地说道:“怎么可能不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