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七月成熟的血李子(2 / 2)

卿相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小少年,什么也没有说。

身为天下三观之下的道门第一人,世人从未想过,这样一个白衣大妖,真的会对人间出手。

哪怕是丛刃,当初在秋水冷声说着要一剑斩南衣,一剑毁槐都,只是到最后,那样一个剑修终究还是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来。

甚至哪怕已经被东海认定为疯了的张小鱼,他的剑也没有落向过世人。

但是卿相便这样做了。

陆小二见卿相没有回答,而那样一柄环流之剑,正在缓缓吸纳着道文,积蓄着力量,这个小少年终于有些惊惶了起来。

小小的岭南剑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站在青山之间,浑身溢流着白衣境的剑意,驱使着那样一柄溪午剑,径直落向了那样一个立于山松之下的白衣大妖。

只是一个入道境的剑修,又如何能够撼动一个大道境的道人的那一身道韵?

当初岭南封山,小九峰剑宗布下剑意之网。

某个小道境的巡山人的剑,便当着小少年的面,被某个重伤的山河观道人撞了回来,甚至因为剑意被摧毁,还受了不轻的伤。

所以溪午剑在这样一个青山清晨里而去的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剑身才始穿过那些道文,便被某一枚环流的道文拦截了下来,而后以一种更加迅速的速度,倒插回了陆小二的身旁。

剑去的时候都未曾带着剑火,但是被那样一个白衣书生的道韵震回的时候,反倒点燃了一些细微的火焰。

陆小二沉默地看着那柄剑的四周极为迅速的点燃了起来的枯死的落叶,默默地将手里的剑拔了出来,送回了鞘中。

哪怕再给小少年百年的时间,面对这样一个道门大修,他都是无能为力的。

小少年在这一刻,突然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间有着那样一句看起来毫无来由的话语的原因了。

那句话叫做——倘若剑圣青衣疯了,人间该怎么办?

修行者当然和世人一样,有着忧虑,有着愁苦,有着一些杞人忧天的荒诞之举。

只是有时候也确实是有道理的。

就像这个小少年离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并不远,但他只能沉默的在这里看着那样一柄青红色的剑上的意味愈发沉重,而后缓缓瞄准了那片群山之中孤立的壁垒。

陆小二甚至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个发疯的道门大修,世人能够拿他怎么办?

卿相平静地站在那里,在身周那柄悬薜玉所化的剑倏然而去的一瞬间,这个书生弯下腰,将炉子上煮着的那壶酒提了起来。

“这是血李酒。”

卿相很是突然的说着。

陆小二抬头看向不远处,那里确实有一颗血李树,正当时的血李子带着深青暗红的色彩,沉甸甸的挂在枝头。

现而今的凤栖岭,什么都是富足的,山猪是壮硕的,鱼是肥大的,果子是无人采摘的。

卿相大概是第一个从这棵生在高山上的血李树上摘了一些果子来煮酒的人。

陆小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卿相会说着这样一句话,只是那样一个白衣书生也没有与他分享那一壶血李酒的意思,自顾自地提着酒壶,走到了山脊边缘,眯着眼睛看着远方。

远方是某些壁垒轰然破碎的画面。

哪怕书生不太会用剑,但是只要境界够高,拿剑劈柴都可以有天地异象。

“云绝镇的故事过去之后,人间流传着那个叫做西门的刀修,在白鹿境内某场极为凌厉的痛斥之语,关于青梅,关于青杏,关于血李子。”

卿相提起酒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血李子的果肉是血红的,也正是因此,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理所当然的,果肉里面的汁液,也是血红的,在酒水里煮过之后,那些汁液便渗透了出来,于是酒水也变成了一种暗红色。

陆小二看着这个嗜酒的书生唇边的色彩,下意识地想着这不是酒水,只是这个患有酒疸的书生,终于开始扛不住了,于是吐血了。

但这大概只是一种毫无用处并不现实的自我安慰式的遐想而已。

身为原生妖族的卿相,尚未显露老态,倘若不是人间的一些故事,这个书生大概比世人想象得更能活一些。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在那处山林边的山石上坐了下来,长久地看着那个悬薜院院长。

“然后呢?”

卿相静静地看着山月城方向,淡淡地说道:“西门说的当然是对的,青梅青杏与血李子,倘若是不熟悉的人,确实很难在他们成熟之前,很是准确地将他们鉴别清楚。”

陆小二好像明白了什么,再度看向了那样一棵挂满了血李子的李树。

所以七月了,血李子成熟了。

于是世人终于发现。

其实当初的秦桑,并不是什么血李子,她不过是没有如世人所愿的,成长为青梅而已。

于是陆小二看向卿相那身白衣之上的一些陈旧的斑点的血迹的时候,觉得那不像是梅花了。

小少年并没有什么话想说,一切话语都被那种无力感给压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叹息。

当初他离开幽黄山脉山脚下的村子,前往岭南学剑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人间的有些故事,会让他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来看着。

分明往前两年,他还是幼稚的,天真的,只是现而今却比许多二十五岁的人都要沉默了。

卿相安静地站在那里喝着酒,脸上平静的神色,随着那样一处山中之城的壁垒的逐渐破碎,也渐渐像是碎裂一般跌落下去,变成了一种很是怅然很是遗憾的神色。

“不可否认的是,你那日所说的,我只是不可回头,而岭南失去了他们的头,这一句话,是无比正确的。只是陆小二,人在年幼的时候,往往都会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人,行侠仗义,匡世扶民。我卿相年少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想法。”

卿相说着,神色便冷下来,冷笑一声,提壶喝了一口热酒,说着极为冷冽的话语。

“可惜他神河没有给我做好人的机会。”

陆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对于小少年而言,确实无法理解,那位远在槐都的陛下,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卿相这样决绝的带着整个悬薜院,投入到了摧毁南方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情之中。

卿相平静地很是通俗易懂地说道:“他刨了我的祖坟。”

陆小二怔怔地坐在那里,这样一个答案,或许更让他不能理解了。

且不说妖族这样的化物种族,是否会拥有祖坟这样的东西,便是陛下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刨人祖坟这种事,大概同样是不可思议的。

卿相大口的喝着酒,淡淡地说道:“你想象一下,很多年后,你修剑有成,游历人间,直到某日功成名就,重回故里,却发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于是你不解的去问他们,最后发现自己爹娘的坟墓被村长挖了,你会怎么做?”

陆小二沉默地坐在那里。

这样的问题对于小少年而言过于沉重,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那样的东西。

是远方那些叛军踏过人间的声音将小少年唤醒了过来。

陆小二没有回答那样一个问题,转头看向了山月那边。

青山之中,有着无数剑光道术穿越人间而去,巫鬼之术在漫长的颂唱之后,化作了极具威慑里的战场掌控者,带着古老的神秘的色彩,垂落那座山中之城。

那些将山中之城护卫住的高大的壁垒,已经出现了一处极为巨大的豁口。

小少年虽然并不能够看见那样遥远的故事里,站在城头的那些守军与剑修是何模样。

但是他却也能够想象得到那种惊惶的神色,是如何在浩大的碎裂之声中,一点点浮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