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王只不过比扶风郡王晚出生半刻,却因为一道难辨真假的谶言,成了多出来的儿子。
命数可畏,稚子无辜。庄宗怜爱孪生兄弟中的幼子,取“日靖四方”中的“靖”字亲自为清河郡王赐名,与女儿寿安皇太女商议后,皇太女留下了长子彰之,庄宗则将幼子靖之接到太极宫中亲自抚养。靖之本是庄宗众孙中排行第七的孙子,为了避开不祥的命数之论,庄宗一直以“八郎”称呼荀靖之,又特意下令,太极宫中不可出现“七郎”这一称呼。
隆正十五年千秋节,小靖之与哥哥彰之在甘露殿宫宴上第一次相见,二人一见如故,兄友弟恭。然而不知是命数还是偶然,宫宴散去后,小靖之忽发高热,连日不退,脸上渐渐显出了死相。
寿安皇太女的亲弟弟、庄宗的第二个儿子——向来无意政事、一心雅好山水的齐王荀崇煦,也就是后来的孝宗,看着憔悴的姐姐和濒死的外甥,心下不忍,骑马狂奔去了堂庭山。
堂庭山又称方外之山。许朝开国皇帝在登基前,曾受堂庭山隐机观观主邀约,步行上山到观中饮茶三盏,因此躲过一场兵乱大劫,于是建朝后发下一道圣旨,下令山中诸事由堂庭山道门自行处理,官不可扰、军不可侵,凡上山者,必须解剑下马。
既是方外之山,或许可以留住本不该出现在世上之人。
齐王曾在游历陆海时救过一位掉下悬崖的堂庭山药师,对方许他一命,不过齐王施恩向来不图回报,那时只将药师的话当作一句玩笑。如今,他顾不得这一诺的真假,便是假的,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其时正值初冬,堂庭山中初雪才降,冷雾弥天。齐王下了马,迎着雾气一步一步走上五千长阶,挟着一命之恩在隐机观前的雪地上长跪三日,为外甥荀靖之求到了一道断世离俗的道缘。
隐机观宗师清凉山人亲自下山,为皇太女带去一粒麟髓延寿丹。服下丹药,小靖之的高烧退去后,皇太女与清凉山人约法三章,交出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一入玄门万事空,如果荀靖之要舍身入道,则皇太女与他此后再不能以母子相称,尘世中的清河郡王已死,皇太女要为之立下衣冠冢;入道之日,皇太女必须割断荀靖之右手手脉,以证心意坚定、骨血两清;造化难测,生死有命,荀靖之需要独自走过堂庭山五千长阶,如果死在路上,朝廷不得过问。
荀靖之入道之日,堂庭山正值枯寒冷冬,北风吹云,鹅毛翻飞,大雪昼夜未停。寿安皇太女遵守约定,将七岁的幼子送到山下,划断了他右手的手脉。血滴到了地上,荀靖之想握紧手中的白帕,可是剧痛中的手心根本使不上劲来。皇太女跪在地上,握住幼子的右手,重新为他包了一遍伤口。
齐王不忍心看向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于是朝堂庭山望去。堂庭山的山影在流动的冷雾中时隐时现。
天家的亲缘也是如此的模糊。从来就是如此模糊。
陛下是一代明主,可是践祚之初逼死了自己的弟弟和母亲。年老之后,陛下再也不愿意看见骨肉相残的局面,格外在意亲缘,令各位皇子常住京师,更亲自教养孙辈的荀靖之,希望靖之能与兄长彰之成就一段兄弟情分,弥补自己当年的错处。然而彰之靖之身负龙虎相争之命,难以同时留住。
寿安皇太女天资非凡手段过人,以公主的身份登上皇太女之位,牢牢压制着几位无能却傲慢的兄弟。她的兄弟们感念她的好,却又恨她的强势,时时想要她死。天家的人,都是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她死,他们才能获得真正不凡的权力。她的孩子,若是留在尘世,或许也难以避开天家相爱却更相恨的命数。
入道或许不是坏事。
“阿姐。”齐王看着天色,唤了一声。
皇太女紧紧抱着幼子,不忍心放开手。
“阿姐……”
皇太女微微松开了手,只觉得这一松手,有裂心之痛,这痛与自己生下靖之时的痛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苦得直让她想要干呕。她已监国多年,握有重权,却握不住自己的小儿子的手。她要管住这天下,却难以顾全自己的儿子。皇太女不敢再看怀中稚子的脸,让荀靖之背对着自己,袖手之间,不着痕迹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八郎。你往前走,不要回头。”
小靖之背对母亲,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再……叫我一声母亲吧。”皇太女不肯露出软弱之态,硬生生压下喉中的哽咽,顿了片刻,“往后,往后……”
往后……往后如何,皇太女再也说不下去。
“母亲、母亲、母亲。”荀靖之是个长于忍受的孩子,手心的疼能没让他哭出来,可是“母亲”两个字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哭了起来,“母亲母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