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安世被关押在大理寺狱中,他的监牢布置得很干净,榻是柞木榻,毯是红线毯。
陛下和长公主一起去见房安世。
房安世隔着隔栏向陛下和长公主行礼。
陛下抬起了手,想像以往一般,让他免礼,可他抬起手后,又把手放下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陛下的眼睛有些泛红,近来他整夜整夜的失眠,他对他的房将军感到失望——
岂止是失望……毛骨悚然,他看到一片寒冷的阴影,在无声中几乎将一切吞噬。
房安世不向长公主说话,对着陛下说:“陛下,臣冤枉呀。”
陛下说:“将军,你……唉,你……你干什么要往靖之的府里安排自己的人呢!”
陛下心中弥漫着一种烦闷的痛苦,他看着房安世——他曾经的左膀右臂,气从痛中来,然而最终又变得无力,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他对房安世说:“朕以为你是恨去年朕提拔自己的外甥做了云麾将军,只让你守着建业东边,可你在八郎刚刚到建业之后,怎么就在布置这件事了!八郎到建业时,身边无人,朕刚登基,忙得头昏脑胀,朕记得清清楚楚,你为朕解忧,举荐了你曾经的家仆赵弥,你说他忠心护主,朕信了你,从不怀疑你,可你在做什么呀!我宗室之中,何曾有人怀疑过你?朕信任你,你可以借朕的手为自己办事,你谋私,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朕对你的偏爱。可你不该借朕的手,窥视朕的外甥——八郎身边,竟然有不少你的眼目!”
房安世跪在了地上,背挺得如以往一般直,隔着隔栏对陛下说:“陛下勿听奸人挑拨呀!陛下,众人想要臣死,陛下如果再不给臣一些信任,臣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站在一旁的长公主冷笑了一声。
陛下说:“那你说说,你派人刺杀柏中水干什么?朕实在觉得不解,你都不认识他,你刺杀他做什么?朕亦不解,你为什么要监视朕的外甥。你给八郎送生鹿肉,你那是在试探你的耳目告诉你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对不对?”陛下拖长了调子叫了一声“房将军”,沉痛地说:“朕曾在八郎面前为你开脱!你护送朕南下,朕在武将中最信任你,可你实在辜负了朕的信任!房将军……你为朕解忧,朕送你老虎,原来,养老虎的不是你,是朕。是朕养虎为患。”
陛下与房安世之间隔着隔栏,陛下也曾经这样观看一头猛虎,隔着隔栏,他看到一头眼神可怖的老虎。养虎……他以为曾经陪在自己身侧的人是一头白象,平安有象,忠诚、威严,值得信任,可以共同进退。是他太蠢,人便是人,不是动物,人心比虎豹更难揣测。
房安世辩解说:“陛下,刺杀柏大人的事不是臣做的,不是臣。那个刺客藏在臣的家中,他要刺杀臣,所以臣才对他下了手!陛下,这是诬陷,请您明察!”他忽然看向长公主,说:“陛下,您该防备的不是臣……”
陛下疲惫地打断了房安世的话,问他:“有人杀你,你怎么不报官呢?你把人杀了,把尸体藏起来……房将军,这叫杀人灭口。”
房安世沉默不语。
陛下叹了一口气,问:“八郎府中的内奸是怎么回事?你说吧。他不在建业、他府中没有管事、他不做暗事不怕人看,可你不该这么欺负他。”
“臣……臣是关心郡王。关心则乱,臣失了分寸。”
陛下感到了头痛,他第一次如此愤怒,“你比我这个做舅舅的还关心他?房将军,你说实话——!”
“臣……”
“好、好……你今天敢这样对待朕的外甥,明天,你也敢这样对待朕吧。房将军,朕以前觉得父皇多心,父皇总是给身边的武将讲史书中谋反的人的下场,不时地敲打他们,吓得他们胆战心惊……原来是朕太蠢了,是朕太幼稚,朕以为对人要有信任,可是朕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君臣之间,哪有那么多信任可言?父皇说君王要有威严,是威严……不是信任。你说刺客不是你派去的,也罢,朕不提这件事。可是,房将军,你向朕解释解释,你府中后花园里除了刺客的头,还埋着三颗骷髅,这些是谁的尸体?你瞒着朕做下的事情,总有一天,你要告诉朕。朕想要你给朕一个解释。”
房安世又沉默了。
陛下说:“房将军,你撒一个谎,就得继续撒谎来圆前面的谎。你说实话吧。朕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你说实话,朕绝不会让他们为难你——你算是重臣,朕不希望你在入狱后,变得不体面。就算你做了错事,你也体体面面承认。”
“陛下是一点都不想信任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