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说:“奉玄,其实是我们无路可退了。我和你都已经被卷入局中,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全身而退、避世避祸,几乎不可能。我听说裴昙的丈夫周鸾回了毗陵老家,然而,只要他姓周,他就永远无法摆脱周家,假如他的父亲或哥哥犯了王法,不论他是不是去种地了、不论他种了多久的地,他都要连坐受罚……我们也是这样。”
只要周鸾姓过周,只要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他就逃不掉周家人的命运。荣辱相共、必须相共——家族昌盛时不想分得一丝荣耀,不可以、躲不开;家族受辱时自己不想担上侮辱,不行——“家族”就是这个意思。
族,江表门阀,世家大族,做大族子弟,不是没有代价的。
族,高门武家、宗室天家……哪里不是族?人被放置在关系中,才能获得自己的身份。
寒人的痛苦在于缺少关系,进无可进;高门的痛苦在于天生处在关系中,本来无路可退。进无可进者多,想退的人少,但是会有人想退。
退……不得退路。
第五岐可以不是安德杨家的孩子,但是他必须得姓第五,他是家国所需要的武家子弟。第五岐说:“奉玄,我也常常有所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走下去。人说世事如梦,又说大梦难觉,我有时候看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半夜梦醒,我不知道未来的路上,会不会有道义,我怕前面是一片废墟……就像我师叔说的疯话。世上其实没有道义,除了强弱,其实什么秩序都不存在。”他抓住了荀靖之的手,说:“我替你捏一捏。”
荀靖之坐了下来。
第五岐替荀靖之按摩肩颈,荀靖之的肩颈处微微泛起酸疼,不过疲惫感却有所消散。荀靖之静了一会儿,说:“好友,如果除了强弱,什么都不存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五岐问:“为什么?”
荀靖之说:“乾佑九年,你替我和乱军走了,然后失踪了。我觉得是自己害了你,更是乱军害了你,我想恨乱军,然而他们在变乱里早就分散成一个个的人,不再是原来的乱军了……我连恨都无处去恨,除了自己,我该恨谁,恨一支已经没有了士兵、徒有其名的‘乱军’吗?
“好友,我想了很久,久到或许到了现在,我才隐约想明白:如果我想复仇,我就得尽量做一个有仁义的人,这就是我的复仇——这就是我对这个不公允、秩序混乱的世界的复仇。我不只要对一支乱军复仇,我要报复这个允许乱军存在的世界。我最初读道经:“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③”人心不够好,而天道是公正的,人应该法天、法地,但我后来所见到的世界,缺少仁义秩序,如果它真的缺少仁义,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应当尽力维持仁义的秩序——如果世界乃是一片废墟,人偏偏要用仁义筑庐其上,就是人对它的报复。
“好友,我到了建业后,最初一直在清玄观清修,但我渐渐想要复仇,怎么复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但是我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憋在了我的心里,卡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姨母来见我,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我该负起责任,我那个时候忽然发现,不论我有没有找到复仇的方法,我都不想再做修士了、我也做不下去了。”
明夷二年年末,荀靖之销去了道牒。他销去的,也只是道牒,有一些事情,他一直记得、死死记得。
贞和初年,他出任郢州刺史,暂时忙了起来,繁忙的公务冲淡了他的厌世感受,他和姨母、舅舅写信,舅舅不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舅舅说治理天下如分麦饼,谁有谁的麦饼:
外族人的麦饼不够吃了,就会来抢许朝人的。许朝要做麦饼,然后给自己的人分麦饼,道家、法家、儒家、各种税法……都不过是分麦饼的刀子,上位者不要被刀子困住,要挑好用的刀子分麦饼。
得做麦饼,所以荀靖之得待在郢州,劝课农桑。要防止人来偷麦饼,荀靖之要防备图伦人南下。
舅舅是一位皇帝的儿子,他并不是不懂治国,只是他能拿起的刀都不够好用。
荀靖之的姨母教他怎样做上位者:小人德草、君子德风,风吹草倒,做刺史是要做吹草的风——人们有时候是很懒惰的,只愿意茫然地待着,不愿意动一动心负起责任、也不愿意动一动手去做一些事,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负起责任、给他们安排好事情,安排好了,他们依旧不愿意动脑子,但是会听话的,会去做事。
荀靖之要处理好郢州的大事,不要在大方向上出错。
郢州的公务分去了荀靖之的注意力,有些事,他没有忘记,但渐渐能稍微释怀。然而,贞和三年,周敦平忽然出现了,旧事在一瞬间全部浮了上来,荀靖之突然看到周敦平的脸时,感到了一阵地震般的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