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晚香回身道:“我听母亲说,这玄凰木虽为树木,却偏在五行之外,二月开花,四月结果,有些毒性,却也是医治某些内伤的良药。当日我母亲正是拿玄凰木医好了父亲的内伤。”
“国师逃出昆仑,不是直奔上尹城了吗?”
付晚香摇头道:“我父亲先是在青城山上修炼了几年,后来他在崆峒山脚寻到狐尾苍蒲,便在崆峒山修炼。父亲所练的玉龙神功和冰寒五行大法都是至阴至柔的法门,稍有不慎,便会伤及经脉。那狐尾苍蒲生在崆峒山低洼处,由纯阴罡炁滋养,将叶子嚼碎,含在口中,可助他练功。如此,他在崆峒山上一待就是十余年。那日,父亲正在紧要关头,却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刚有了些道行的蛇精。那蛇精原是想趁我父亲不备,从身后攻他命门,吸取真元。好在我父亲警醒,未等那蛇精近身,便回身一掌,将他打回原型。这一掌出去,父亲真元大乱,登时走火入魔,危在旦夕。还好当日晌午,我母亲飞跃山谷之际发现了他,这才将他带回相思崖,以玄凰木救回他的性命。”
付千钧在相思崖昏睡了三天三夜。每日辰时至未时,骆玉华便将玄凰木的鲜果化在自己内丹中,以真武指诀导内丹于付千钧体内。玄凰木的纯阴之气消磨了付千钧郁结于膻中、百会、天冲、风府诸穴的阳毒。三日后,玄凰木非但治好了他的内伤,还助他真元大长。他刚醒来便觉体内罡气涌动,精力充沛无比,正要出洞,骆玉华竟拎一篮山果进来了。
付千钧将真元化作一把金剑,护在胸前,问:“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骆玉华一惊,随即笑道:“我要害你,任你昏在谷底便是了,何必大费周章?我是冬青子,这儿是相思崖。我还未知你姓甚名谁呢?”
付千钧道:“你便叫我阿钧吧。”
“我虽未拜在仙家三派,道行也浅,为你疗伤的三日,便知你出身昆仑山白泽观。只是不知,白泽观的仙侠,怎会来崆峒山修炼。”骆玉华放下篮子,说,“最怪的是,你脉息深沉,修为道行俱优,身上竟无法宝。”
付千钧杵在原地,收回真元,吞吞吐吐地说了声:“你问这么多,是何居心?”
骆玉华笑道:“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了。”
二人在相思崖上同住两日,彼此熟络了些,付千钧才放下警惕,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骆玉华,又编了个还算圆满的故事,将他逃出白泽观的因果关系解释清楚。故事里的罪魁祸首,一个是丁贤梓,一个是上官龙。故事的起因,是丁贤梓和上官龙先骗他闯天山禁地,后以法阵迫他交出仙草、法门。至于故事的结尾,便是他误伤上官龙,得了逃跑的机会。
“既如此,你何不待苦玄真人回山,将实情告之?”骆玉华问。
“当初是他们骗我,说师父在山下遭邪魔所害,需取玉竹峰顶的仙草疗伤。他们能骗我,自然会串通一气,蒙骗师父,说是我自作主张,私闯禁地。我人微言轻,师父怎会信我?”付千钧叹道,“总而言之,我逃出白泽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骆玉华听罢,气忿之余,又对付千钧生出同情来。她并不知道,此刻付千钧的心思全在玄凰洞里。彼时玄凰洞口有符箓镇守,趁骆玉华外出,付千钧曾多次闯洞未果。他自知,破符的心咒骆玉华绝不会告诉他,于是故技重施,从骆玉华的只言片语中套出镇洞符箓的五行之位和法门路数,再凭玉龙神功硬破符箓。如此这般试了数日,竟叫他悟透玄机,当真破了符。
进洞见那玄凰木果实累累,他不禁大喜,摘下一颗,狼吞虎咽起来。还未吃完,便有一阵剧痛自腹内传出,沁他一身冷汗。他忙封中朊、关门、幽门穴,打坐运气,排出方才咽下的果肉。调息片刻,寒毒散尽,他这便起身,在林中抓来两尾狐狸,将一只摔在玄凰洞外,以罡气炸得粉碎,另一只则摔死在相思崖边写着“相思”二字的岩壁上,血肉糊成一片,远望去,倒似岩壁上开出一朵红花。半个时辰后,骆玉华飞回相思崖,瞥见岩壁上的狐尸,忙闪入洞中。
付千钧右手鲜血淋漓,手背上杠了三道抓痕。骆玉华见他受了伤,箭步上前,问:“付大哥,你怎么受伤了?”
付千钧道:“并不碍事。方才我正在修炼,两个狐妖突然闯进来。一个缠住我,另一个便强闯玄凰洞。我怕伤了仙根,将真元锁在丹田,只以罡气与那两个妖孽搏斗,不想竟被抓伤了。”
“想不到师父飞升不过二十年,这些妖怪便放肆起来了。”
“我只担心将来再有妖怪前来盗取玄凰洞中的仙果。”
骆玉华笑道:“这你却不用担心。玄凰木本是我师父拿来炼太华伏魔珠的。我师父的太华伏魔珠对于邪魔歪道是奇毒无比的,只要入百会、玉堂、灵台三穴,普通邪魔登时形神俱灭。便是那魔界的十个护法明王,叫太华伏魔珠伤着,也要折损百年道行。可是玄凰木本身并没有此等法力,只因它至阴至寒,又在五行之外,对付那些稀奇古怪的内伤很有些效力,若是寻常内伤,它倒无用了。”
“难怪我的内伤可以玄凰木医好。冰寒五行大法占尽五行之位,我真元大乱之际,若以寻常仙葩异果医治,则顾此失彼,非但克不住我体内的真元,还可能变本加厉,伤我仙根。”
“我那日初探你伤情便觉得奇怪,原来白泽观真有五行占尽的法门。”骆玉华道,“其实五行占尽者,反在五行之外。你该知道,魔界有一道十分厉害的法门,叫作小须弥万相功的。”
“这是自然。”
“那小须弥万相功法门不在五行中,是妖魔的看家本领。可它偏有一样克星,这便是玄凰木。说起来,这玄凰木与邪魔原是一家,它化自兕虎神君的精血,既是魔界圣物,也是众邪魔的催命符。除了兕虎神君本尊,魔界中人没有不怕它的。只可惜,玄凰木畏惧日月之光,一见日月,无论枝、叶、花、果,即刻烟消云散。正因如此,我师父才以它炼就太华伏魔珠,避开它这先天的短处。”
付千钧道:“不知这太华伏魔珠,骆姑娘可否让周某一见,也算开开眼界。”
骆玉华说:“太华伏魔珠是我师父毕生仙门道法的精华,岂是人人炼得出来的?”
付千钧顿时来了兴致,问道:“那么星辰子老人家飞升之前,可将法门授予姑娘?”
“前日你不是问过我这洞壁上的半道法门有何玄机吗?我便告诉你,这半道法门,与太华伏魔珠大有关系。我师父出身丹霞,尚未修成散仙便悟出赤灵神功和鸩鸾掌两道法门。原先他将法门详细记在这洞壁上,供弟子研习,飞升之际,他担心我修为不足,守不住相思崖,本打算将这文字抹净。可是他转念一想,与其抹净文字,倒不如留下半篇赤灵神功,再将鸩鸾掌中一式法门要义添在末尾。若有贪心的玄鹤宫弟子试练这半套法门,定会走火入魔,神志大乱。我不怕告诉你,两道法门各有四重境界,练罢通天幻形大法方可练赤灵神功。赤灵神功练至四重境界方可修炼鸩鸾掌。再将鸩鸾掌炼至三重境界,便可以掌气,配合五麝神鼎炼化玄凰木的花、果为太华伏魔珠了。我修炼十九年,赤灵神功才破二重境界,还不知要修炼多少年,才可炼鸩鸾掌哩。何况我师父的五麝神鼎已为两个叛徒盗走,便是我练完了鸩鸾掌,也断然炼不成太华伏魔珠。”
付千钧问:“你说的五麝神鼎,我早闻其名,不过这法宝百来年从未现世,它究竟有什么妙用?”
骆玉华笑道:“有什么妙用我也所知不详。我想,总不过降妖伏魔之用罢了。”
付千钧看向洞壁另一边零散的文字,又问:“不知这些只言片语可与五麝神鼎有关?”
骆玉华犹豫片刻,说:“我说毫无关系,你是绝不会相信的。不过我师父飞升之际曾再三叮嘱,这面石壁上的秘密与我命数相联,我一旦授之他人,必死无疑。”
付千钧听罢,方才的勃勃兴致顷刻间没了影。骆玉华朝玄凰洞走去,付千钧跟在后头。过了石桥,骆玉华看到洞口的血渍,蹲下来仔细察验,咕哝道:“师父的绝尘符法门并不寻常,这些妖孽却如何破解呢?”
付千钧上前两步,说:“我看见这只狐妖手握一把冰剑,剑身似有梵文。那冰剑一触洞口的符箓便红光闪闪,竟不知破符的玄机究竟在于那把冰剑,还是那剑身上的梵文。”
骆玉华正要搭腔,付千钧恐她深究,识破自己的谎话,右手稍用力,手背的伤口随即鲜血涌动。骆玉华见状,忙扶他手腕,说:“你快打坐调息,我帮你止血。”
“这等小伤,骆姑娘不必担忧。”付千钧说着话,垂眼去看骆玉华的双眸。骆玉华这才发现自己抓着付千钧的手腕,忙松开指节,欲收回右手。付千钧一把抢住骆玉华的手指,拉向自己胸口。骆玉华半推半就,一时间面红耳赤,舌头打了结,说:“你我孤男寡女,如此,甚是不妥。”
付千钧马上松了手,骆玉华不急着把右手收回,反在付千钧胸口轻揉了两三下。数日后,二人颠鸾倒凤,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虽然同样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付晚香与顾乘风却无半点逾矩的心思。他们飞上相思崖近旁一片高地,站在一块磐石上眺向北边。赶上无云的天气,本已群星璀璨,二人站得高,便有伸手可摘星辰的观感。远山隐约显出轮廓线,像靛青布上染了墨色,极费眼力。付晚香叹道:“我这次嫁去北魏,还不知今生能不能回西梁呐。”
顾乘风道:“我竟不知,你们人间诸国和亲,究竟图计什么。世世代代和亲不断,战事又何曾停歇?不过得一夕安寝罢了。”
“话虽如此,单说平息战乱,难道还有比和亲更好的办法吗?所谓和亲,不过将敌国公主当作质子,彼此钳制罢了。”
“既如此,你何必委屈自己?”
付晚香苦笑道:“是父亲上谏,让太后封我为文琲公主,与北魏和亲的。我自己又做得什么主?”
“国师既是你父亲,本不该如此待你。他既如此待你,你也不该任他摆布。难道因为他是你父亲,你便把性命都交与他不成?”
“父亲不幸,生于乱世,幼时父母双亡,好不容易成了仙山正室弟子,却遭同门所害。我哥哥死后,他更是万念俱灰。不想我母亲后来又离他而去。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怎可有负于他?”
顾乘风道:“你还说我迂腐。你自己岂不比我迂腐百倍?”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又如何不明白?”
顾乘风摇头道:“我读书不多,却也知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的典故(此典出自《鲁穆公问子思》)。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并非圣人之言。反过来,正是那些好爵禄、近功名之辈讨好君王,才编出这等混账话,叫圣贤之名平白受污罢了。”
付晚香无力反驳,只喃喃低语:“纵然不是圣人之言,他到底是我父亲。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的孩儿只有我那死去的哥哥。无论我做什么,他总不领情。他好不容易开口,叫我替公主和亲,我实话告诉你,只有那一刻,我才感到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女儿。”
顾乘风一怔,对于他下山寻父这件事,生出几分质疑来。站在师门的立场,寻父的初衷是为了破去太阴锁魂锥上的法咒,释出生母,重振神霄合和阵的威名。而站在私人的立场,寻父的目的,不过是求个为人子的安心,指望将来活得明白些罢了。顾乘风虽非红尘中人,到底难逃红尘俗世的羁绊。本来所谓“道”者,是无来无去,无形无容的。那么父母是谁,自己由何而来,向何处去自然不是修道之人该放在心头的事。顾乘风自幼认定父母双亡,对于自己的来历,原无多少兴趣,若非黄玉笙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父亲是谁”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困扰。这就像斋戒之人未曾尝过荤腥,破斋的欲望纵使闪在脑海,也终究是一闪而过而已,可一旦尝过荤腥的妙处,再想安心斋戒,便多少困难了些。
下山之初,顾乘风对于寻父这件事的结果并无太多期许,然而得知玉衡道长不在丹霞山,不知是好奇心捣鬼,还是为人子的本能作祟,“父亲是谁”这个问题突然使他焦虑起来。个中滋味纷繁杂芜,殷切之外透出不安,不安之余又多了畏惧。渐渐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为重明观第五代大弟子的使命,只作为一个儿子去思考寻父这件事了。
顾乘风整宿未眠,除了因寻父的线索不明而苦恼,还有多半心思,都为了付晚香。他自然明白,付晚香此去北魏,真真是前途未卜。可他与付晚香既非血亲也谈不上知己,做个旁观者是再好不过的态度。非要插手干预,他既缺立场,又无动机,就算付晚香真往火坑里跳,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世间有这许多无奈,再高的法力、再深的修为,也有全然无效的时候。这在凡人习以为常,在他这个修道之人,却比捱了一刀还要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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