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近来的天气是属孙猴子的,一天之内七十二变,明明晨起时分还是丽日当空霞光万丈,还没到晌午呢,又是丰隆下劈蛰龙起,飞廉怒挟群山奔,一声声炸雷劈下来,倒像是要把人的头盖骨震裂。
雷声一响,大雨就瞬间倾盆而下,浔阳江边的船家水手们都飞一样来去匆匆,高声呼唤着赶紧取油布毡布盖到货箱上;几条刚要启航的商船又紧急地落了帆,把石碇抛进江水里;来不及披油帔带斗笠的行人被浇了个透心凉不说,江上吹来的狂风像是要把人撕成两半似的,头冠襆头被吹掉了一地;江边的小摊贩们手脚不利索的,布幌子都被风卷跑了……
“三爷,守津相公说了,得等雨停了才许出行,我亲自去疏通,他也不肯通融。”
威远武馆的孙泰身高近九尺,在这风雨中竟也显得单薄,他躲进浔阳江边这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脱了上衣,两手一拧,足把衣服拧出来得有一斤水,精装结实的胸膛上纹满花绣,湿漉漉的,他也没顾上擦一擦:
“三爷,不大对哩,那老小子平日只要给点钱,就是浔阳江翻过来他都放行的,我瞅他身边几个鸟人都面生得很,看打扮像是公人。”
于谚的额角抽搐得厉害,抬手随意丢了一小罐酒给孙泰,转身看向浔阳江上的鱼牙子老大阮平:“桃叶渡那边的船能动吗?”
“三爷,不行,风雨太大了,小船这会儿出去一定翻”,阮平把双手插在袖子里,皱着眉对于谚说,“风急浪高,大船都吃不住,小船更不行了。”
“偏他/娘/的走背字!”于谚一拳头砸在桌上,什么叫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就连老天也不站在于家这边。
“三爷别急,先喝酒”,今日在酒馆里的几位都是于谚至交,有兄弟拍着于谚的肩膀劝他,“这雨来得快,只怕去得也快,雨一停,咱们立刻出发。”
浔阳江边这家小得可怜的“大碗酒”,是浔阳江上停云寨的前哨,专门替停云寨打探各处消息,结交诸位好汉。久而久之,浔阳郡里私盐贩子,乞丐团头,镖师武师甚至衙门里的差吏都常聚于此。于太守深谙做官之道,一向是四平八稳,宽严并济,只要这些人不在浔阳城里惹乱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于谚混迹江湖十数年,结交的朋友无数,这些兄弟在许多人眼里自然是“上不得台面”,但于谚心里非常清楚,仗义每多屠狗辈,于家如今蹚上这桩要命的活儿,那些什么亲朋戚友世交顾旧通通没用。
舅舅淳侯当年荫护了多少人,临了临了,正儿八经替淳侯出头的人是谁呢?是受他提携的好亲戚于老大人吗?是得他赏识的好下属秦老将军吗?都不是。是那些跟着淳侯出生入死的下级官兵将士,他们宁可背负叛乱的罪名也要试图替淳侯鸣不平,被流放甚至丢性命也在所不惜。
富贵权势迷了人的眼睛,富贵权势也销镕人的骨头。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必死无疑,你不用管我。只要那孩子送走了,他们抓不住我的实证,你嫂嫂侄儿们就能留住一条命”,于太守跟于谚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四平八稳,“……你把那孩子送到益州,交给秦将军,只要那孩子活着,于家就有希望。”
于谚一向觉得哥哥做官这么多年,越做越滑头,可听着哥哥云淡风轻地说出“必死无疑”四个字,一时恍惚不已,只觉得像是看见古时高士从书里走了下来。
“大哥,值得吗”,夜深月明,于谚跟哥哥一起跪着在母亲灵前守灵,白烛燃烧的火焰似乎也一样苍白无力,“皇家血脉,就比咱们家的孩子珍贵吗?老皇帝都不管他自家的骨血呢……”
“值得的,阿谚”,于太守拍拍于谚的肩膀,语气坦然神情自在,仿佛马上要死的人不是他,“安王贤德,他是为了北伐才被构陷,为国赴死的义士,不可使之绝嗣。”
“三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将淳侯府的报信人赶出去”,哥哥说到此处,烛花轻轻爆了一声,好似母亲临终之际声声悲啼,“为父亲之举深感耻辱的人,不止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