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正酣,长风呼啸,孤灯如豆,人影幢幢,于朝抱臂站在低垂的帏帐后,灯脸隐在阴影间,一言不发地听着叶礼与玉大娘子说话:
“……昆吾卫从未在金陵城外如此大张旗鼓,由此观之,此番宣抚使必是司宫台内监……”
“百密一疏”,玉楼春面色铁青地挺直了背,手握成拳轻扣桌面,“……百密一疏……于大人危矣。”
于朝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连日以来的变故似乎冻住了他的血液,冰封了他的筋骨,他连转头看向玉姑姑都很艰难:“姑姑,什么意思?”
玉楼春一言不发,蹙眉看他,眼神幽深得如江心秋月,几番张嘴,都没有出声,于朝又把头转向叶礼,很轻很轻地问:“表哥?”
长久的,昏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于朝只觉得森森寒气从脚底板顺着他的双腿至脊梁骨一路蹿至头顶,即便杨纤月用她温暖的小手捧着他的双手搓啊搓,于朝的手心依旧僵硬得像一块被长年冰封的石头。于朝冲杨纤月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固执地看着叶礼:“表哥?”
“我不姓叶”,正当于朝以为叶礼要长久地缄默不言时,叶礼突然回了这么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姓李,我叫李晔。”
杨纤月抱着于朝的手臂,眼睛睁得老大,看看于朝又看看叶礼,语气带着点莫名的心虚:“……改,改个名字就要被抓起来吗?”
傻乎乎的呆兔子,于朝握住杨纤月的手,把她挡在身后,灯影昏昏,于朝觉得他的心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跳动,他直视叶礼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那么……你不是我娘的远房外甥,你不是我表哥……李,可是我想的那个李?”
于朝在叶礼的脸上看到了慌乱的样子,这是第一次,他们朝夕相处八年来第一次,叶礼有些慌不择言:“阿朝,就是你想的那个李,但我是你表哥,我不是叶夫人的娘家人,但我是你表哥,我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于朝,终于还是很轻很轻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爹是被天子诛杀的安王,我是天子的亲孙子。”
于朝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了,无论怎么晃悠脑袋,他的脑子都空空如也,他就这么直愣愣地抢到玉楼春跟前跪下,他听到自己说:
“姑姑,玉姑姑,我爹娘,我哥哥……我,我不能再等了,我,我得进城,不对……我一个人不行,得找我小叔叔,得找小叔叔……”
他看见自己抓住玉姑姑的裙摆,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镇静:“我大哥说过,司宫台内监人均酷吏,不择手段的。”
他的声音竟这样稳,他竟没有哭,他竟没有立时三刻拿着剑冲进城去,真是奇怪,于朝想,他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有某个部分,似乎正从他肉身中被迅速解离出来,漂浮半空之中,于朝看着他自己跪在玉楼春面前:
“……已经四天了,玉姑姑,也许,也许……”
也许,不,一定已经来不及了,于朝在大哭,在大嚷,在撕心裂肺喊着自己要进城,但斗室之中悄无声息,他看着他自己,他如此镇静,说的每句话都用的气声,轻得于朝自己都听不太清。
玉楼春把于朝扶起来,握着他的肩膀迅速地说:“我与你父亲原想的是,蔡相的人办案,总要讲点实证,他统领百官,插手地方事宜一向讲几分体面,讲的是有案可稽,祸不及妻儿。何况你爹这些年没少孝敬蔡氏……你爹把十数个与公子年龄相仿的奴仆一起放走,把局面扰乱,只等着死咬不知道安王遗孤的事,任蔡相给他编个罪名抄家下狱,你们母子总能保住一条命回乡耕种。”
她顿了顿,紧皱的眉头已经写满了焦急,声音却依旧四平八稳,把来龙去脉讲个明白:
“所以他思虑许久,没有安排你们母子回老家……毕竟,你祖母方登极乐,你们母子就不见踪影,蔡相的人一到,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到时落个畏罪潜逃,蔡相都不需要罗织罪名,就能名正言顺搜捕你们母子。不如让你们母子留在浔阳,到时他叫屈喊冤,总用他一条命换你们母子平安。”
“假痴不癫,瞒天过海……”于朝听到自己低声笑,“阿爹像是也懂兵法。”
“有案可稽,祸不及妻儿是蔡相的规矩,不是司宫台和昆吾卫的规矩”,李晔的声音一样轻,“昆吾卫讲的是先动刀后问话,一人涉事九族受刑,身中十八箭也可以是自杀。”
“可是”,杨纤月面露惊恐,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可是薛姨被他们带回去问话了啊……”,她说到这里去摇玉楼春的手臂,“姨母,薛姨不是说她回完话就回家吗,那,那她……”
玉楼春脸色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铁青着,现在依旧是一言不发,杨纤月忍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于朝和李晔两个人都伸手扶住她。她浑身轻颤地看着玉楼春,吞了吞口水,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他们三个站成一排,面对着玉楼春,玉楼春却只是微微阖目,腰挺得很直很直,像雪中青松,她思量许久,缓声对李晔说:
“你做得对,你是该连夜离开待月楼。”
“阿夜不在,楼中无人坐镇,虽有三娘和念奴,毕竟约束不力,一旦有回马枪杀至,无人遮掩,你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