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三默默记着,心里叫苦,一天天哨探到的都是这些消息,三爷听了除了平添烦恼又有什么用处?一想起三爷,就又想起另一件事:“前儿我遇到待月楼的阿吉,他说他们家薛娘子也进去了?”
“哎哟,这也说不得”,庄龙凑近癞三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奇得很,薛娘子那里看得更紧,我们连她关在哪间囚室都不知道,昨儿我在东边值房里,刚听她叫得凄惨,昆吾卫老爷们就把我撵到外边了。”
癞三只觉得脑子嗡嗡响:“有人知道薛娘子受的什么刑吗?要紧吗?”
“哎哟这谁知道哦,不过这两天总能听见她的惨叫,老爷们的手段,嘶”,庄龙两手插在袖里,光说这些话都有些轻颤,“待月楼的玉大娘子天天打发人送吃送喝送银子,老虞候都吩咐我们躲着阿吉小哥了,没法子,这脏水谁敢淌啊……昨儿乐营的管营相公来讨人都被宣抚使大人打出去了。听说宣抚使大人说——”
庄龙咽了咽口水,声音轻轻飘散打着战:“说弄死了薛娘子,他照价给公中赔银子就是了。”
癞三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愁白了,他想要再问,已经走到了外监,“站着”,两个昆吾卫嫌恶地看着癞三几个人,就像在看几只发臭的死老鼠,慢吞吞地过来搜身,“站远些,熏死人……行了,来吧。”
昆吾卫领着他们往一间小小的暗房去,房内一丝光亮也无,臭气熏得一行人连连作呕,庄龙缩在最后,白着脸吐得干脆,两个昆吾卫也没有进门,指着地上四具被破席子随意卷着的尸首一脸不耐:“赶紧的!”
身后几个叫花子都缩着脖子忍不住发出干呕声,癞三连咽了几下口水,勉强压住恶心,扯着笑赔着小心:“是,爷,抬去哪还请您示个下……”
昆吾卫漫不经心地抬手:“这都要问?抬到大门去,若有家人守着,给他们家人,没有的抬去化人场,别磨蹭!”
难怪老虞候这次一出手就是半吊钱呢, 癞三想着,脱了旧葛衫顶在头上,解了腰带掩住口鼻,几个叫花子也都照着做,赤着上身开始抬尸。
窒息的尸臭像某种黏腻的液体,直愣愣渗进他们的皮肉里。破席子上泅着暗红的血块,裸露在外的双脚都发灰,遍布紫红色的瘢痕,有张席子实在太破,甚至露出死者的脸——铁青的皮肤,肿胀的两颊,张开的眼睛和嘴,一副狰狞模样。
那是威远武馆的门子,过去常帮于谚跑腿的,出事那天于谚还托癞三带话要他躲两天,而不听的结果就是他的脸跟充了气一般,紫胀得很难辨认。
抬尸最忌让死者的脸见了天日,一个叫花子赶紧抓了一把稻草覆在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癞三借此机会去把每张席子都裹紧些,一圈看下来,于府的老管家,半边头发似乎被连着头皮一起扯掉了一半;武馆一个跟于谚跑船的武师,他的眼眶里是空的,隐约有蛆虫在蠕动;还有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隐约看穿着像于家的小厮。
这阵仗,这些人是在下死力要找到三爷,癞三想,谢天谢地薛娘子不在这里。
尸首一抬出屋,冲天的恶臭就散到院里,昆吾卫和衙役们都躲得远远的,叫花子们抬着尸体一边干呕一边齐声念号子壮胆:
“地也平路更平,三老四少先让行,稳当起稳当落,阴人不把阳人捉——”
待尸体抬到前门,连日候着的人惊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武师的老婆大着个肚子,尖叫了一声“当家的”就昏死过去;老管家一家子都跟于家一起陷在狱里,隔房的侄子还算仗义,只喊着“先抬回去先抬回去……”;门子的白发老娘跌坐在地上,哭也不哭,只一迭声嚎叫:“儿,儿,儿啊,我的儿,大人,大人,我的儿少了四根手指头,大人,我儿的手指头哪去了……”;唯有少年的尸首,叫人翻开了覆面的干草后就被撇在一边,无人认领。
一时之间,府衙门口哭声四起,乱作一片,领到尸首的人哭,没领到尸首的人也哭,有几个胆大的吵吵嚷嚷着“这犯的什么罪啊,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昆吾卫和皂甲军就都亮了刀,昆吾卫一位郎官喝道:“什么罪?包庇逃犯!本就该死!再敢闹事,罪加一等,全家收监!”
衙役们执了水火棍来要把人群驱散,哭嚎震天一片混乱中,一位很是儒雅的青衫大人带着另一批癞三没见过衙役赶过来。他扶起门子的老娘,说话斯斯文文四平八稳:“诸位,下官姓蔡,是相府僚属,奉相爷之命,来咱们城里辅佐宣抚使大人。诸位别急,有什么事俱可对下官说明……”
一大群人跪在蔡大人跟前磕头喊冤求他做主,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白发老婆子只握着蔡相公的手满目仓皇,声音很空洞:“大人,大人,我儿,我儿他,我儿他少了四根手指头……”,
癞三贴着墙根退出了人群,他倒是不怕死人的,死人哪有活着的金陵大老爷们可怕。他佝偻着腰,揉着腿,亏得是于三爷高招。前几日满城搜捕跟三爷从往过密的人,癞三循着三爷的指点,主动找上门,摆出一脸“我跟三爷最亲密无所不知大人们找我才是找对了让我从三爷穿开裆裤时给你吹”的奸诈小人模样,昆吾卫看不上眼,只猛踹了几下他的瘸腿就把他丢出来了。
他蹲在墙角,思量着该往哪边去,就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声音低沉:“癞子。”
天上那唬人的云层仿佛压到了癞三的鼻尖,耳畔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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