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大娘子,我家老爷昨儿回府就吩咐了,他精神头不好,这一阵不见客”,梁郡丞家的管家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台阶上俯视着玉楼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您请回,请回。”
这梁郡丞在浔阳也有六年,玉楼春往日登门送节礼,郡丞大人总是和和气气请她入府叙话。梁府每回宴客,除去请待月楼的伶人乐女去献艺,专给玉楼春的请帖也从未落下的。
这几日乌云盖顶,阴阴沉沉,日头掩在云山之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风贴着地卷起来,有粗糙的砂石略微擦过玉楼春的脸颊……玉楼春略抚了抚鬓发,仿佛没有半分被拒之门外的窘迫,只是笑吟吟地颔首,往管家手里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
“大人方才归府,怎敢叨扰,只劳您替奴转致意罢了”,玉楼春说着,从阿巧手里接过金丝楠木的匣子,“前日端午,大人尚未回家,奴无幸拜会。备有苏合香、石菖蒲、冰片、麝香若干,并蟾酥锭、紫金锭、盐水锭、赤金锭,俱是寻常消暑小物,区区薄礼聊表奴牵念之心,烦请足下代奴转交。”
那管家却并未接过匣子去,掂了掂手里荷包,笑得颇为和气,“大娘子,不是小的图省事,是大人亲口吩咐的,谁的礼也不能收”,他把荷包攥紧在手里,几番犹豫还是把拳头伸过来伸过来,“这个……您也——”
他吞吞吐吐,玉楼春赶紧拦下他的话头,双手把他的拳头轻轻推回去:“不过一点心意,值当什么,这天气又闷又潮,奴叨扰您许久,只当奴请您喝碗凉茶罢。万望替奴向大人转达问候之意,奴不胜感激。”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话我一定带到”,管家顺着玉楼春推这一下的势头,不着痕迹地把荷包塞进怀里,这才走下两级台阶,在玉楼春耳边小声说道:
.“玉大娘子,不瞒您说,此番变故,那是天崩地裂,我家大人好不容易从府衙脱身回家,如何肯再沾是非?我家爷昨日回来,脸只剩得两指宽,您要登门,且得等些时日呢。您也别怨我,别家也一样。您要烧香呐,只怕浔阳没地儿给您烧哩。这些话我本不当讲,实在是我心慈……”
玉楼春低眉顺眼,千恩万谢,转身离开之际,也忍不住沉了脸。
见不到人,她早有心理准备,可礼也不收……竟是礼也不收!
阿夜……阿夜……
杨纤月搀着玉楼春的手,扶着她一起进了轿子,扁着嘴小声抱怨:“瞧这人的嘴脸。”
玉楼春吩咐起轿,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你多跟姨母求几回人,就该知道,收银子肯说这些话,便是很好的人了。”
杨纤月头挨着玉楼春的手臂,眉毛眼睛皱在一起,愁眉苦脸的:“郡丞大人不收礼物,也不见姨母,昨天长史大人也这样,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在府衙被关了几天,就不见姨母了……是咱们的礼物不好吗?”
“若是嫌礼物不好,那就好了,怕只怕——”,玉楼春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小丫头揽进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浔阳城太平日子过久了,从上到下都不大知道外头的“行情”,人不上道,送礼都送得上不了台面。宣抚使大人心善见不得人糊涂,端阳前日特意让抬出四具悚人的尸首,这才吓醒了许多人。那些有人被扣在衙里的人家回过味,有家底的卖田卖地凑金凑银,没家底的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你一箱我一筐争着往衙里送,宣抚使要孝敬,洪校尉得打点,蔡大人也不能怠慢,求爷爷告奶奶的,只求牢里的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金陵来的老爷们是讲道理的,涉案的穷鬼打死也就打死了,递了重礼的那得算迷途知返。只要有“诚意”,心善的大人们抬抬手,连于太守的僚属和宗亲都放出来好几个人。
待月楼的诚意并不比任何人少,可薛夜来就跟犯了天条似的,无论怎么使银子托人,不说探监,竟连一点吃的穿的都送不进去。而雪上加霜加冰雹加飓风加大地动的是,在宣抚使他老人家拒了待月楼的礼物后,满城没有人敢再收玉楼春的礼。
“姨母,我现在好羡慕那些能把礼物送出去的人……”杨纤月心有戚戚一般,靠在玉楼春肩膀上,玉楼春握着孩子的手,娘俩的手都冰冰凉凉十分僵硬。
“大娘子,乐营到了”,阿吉打起轿帘,在玉楼春身边小声说,“应门的说营使相公不在,我说咱们来交契金的,那边才让进。”
玉楼春揉了揉脸,转了转眼珠子,笑得温柔典雅。
“玉大娘子,契金打发个孩子送来就是了,这天儿又闷又潮的,亲自跑一趟不值当”,专管浔阳乐户的陈营使捻着灰白山羊胡,客客气气让下人上茶,“这万事自有缘法,你也是尽了力了,尽人事,听天命嘛,做东家做到你这份上,薛娘子在里边也怨不得你的。”
到底是十来年的交情,陈营使这话说得也算敞亮,玉楼春依旧敛色屏气婉婉有仪,把早就打好的腹稿在心里又过了两遍,才开口道:
“陈相公,这些年,我赖阿夜做个臂膀,如今阿夜一去不回,待月楼上下人人自危,哪里还有心思干营生,我也是心焦得很。她一时半会回不来倒是小事,只是,唉,不瞒您说,这个月账上就不大好看,契金也……”
乐户由乐营总管,名字都落在乐营的籍册上,挂了乐营发的花牌方能干卖艺的营生,按月给乐营交烟花税。换而言之,待月楼包括薛夜来在内所有挂牌卖艺的伶人乐女,都是玉楼春跟乐营签了契书赁下的,待月楼要按份额每月给乐营交契金权当烟花税款。
薛夜来的命是不打紧的,可乐营不在乎薛夜来的死活,总该在乎每个月到手的银子,玉楼春心下凄然,脸上却要摆出一副为营使相公着想的体贴:
“长此以往,总不是法,于三公子素来荒唐,与阿夜不过逢场做戏,阿夜一个小小乐女能知道些什么,不明不白地关着,一来误了契金,二来,营里面上,总不好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