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还请自重!”樱有些警惕地把绘梨衣藏在身后,在事情已经完全发生之后,助理小姐立刻意识到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于是她一把抓住路明非的手腕,把他拉开了一些,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把绘梨衣挡住,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写满警觉。
只是他们三个人离着太近了,路明非甚至闻见这个女孩身上微寒带梅花般的香味,而这个梅花般微寒的女孩则坚决、不肯让开分毫。
“抱歉,我失态了。”路明非举起双手展示自己的手掌,示意自己确实没有非分之想。
这时候樱的肩膀旁边探出来一张娇俏的小脸,绘梨衣倔强地想挤开樱重新回到路明非的身边。
其实从她向自己展示手掌中的那些字开始路明非就已经确认了那个事实,和他、和诺诺一样,绘梨衣同样是从命运的尽头回到过去的人。
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绘梨衣。
他不知道她回来的时候是什么节点,是在浅草寺解签的时候?是在那个街头艺术家给他们画肖像画的时候?还是和叔叔婶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再或者是在那天夜里被暴走徒们追杀时?在梅津寺町的海边?还是说……?深沉的愧疚像是从心脏中裂开的间隙里挤出来的脓血那样粘稠地糊住了路明非,他在经历了重逢时的喜悦之后回到现实,却只觉得命运弄人。
“绘梨衣小姐也请不要再做出出格的举止了……”樱擦了擦光洁的额头渗出的冷汗,很多把黑色的大伞簇拥着把他们遮住,这样细细的雨丝就无法再落在三个人的头顶,“少主正在从神奈川县朝这个方向赶过来,如果您执意要继续像刚才那样,少主大概会很不高兴。”她说。
绘梨衣低下头在手中的小本子上写东西,她完全没有理会樱,对着路明非展示那个小本子。
“Sakura是叫路明非吗?”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在某个时至今日依旧宛如近在眼前的黄昏走进在梅津寺町站,那时候老式的D51蒸汽机车拖挂了新式的车厢,列车在启动中喷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像云一样在站台上流动,路明非和绘梨衣隔着车窗对视,居然正如此刻的对视,女孩的眼神那么悠长那么绵软那么哀伤又那么眷恋。
路明非说别怕绘梨衣,这趟火车会到松山市,你哥哥会来接你的。
绘梨衣就在本子上写你不陪我吗Sakura。
路明非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了,只记得然后绘梨衣就抱着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头去,离别时的悲伤像是雾又像是潮那样氤氲着弥漫了即将启动的车厢,大概在绘梨衣眼里路明非也正被雾带走,那是列车启动时D51喷吐出的白色蒸汽。
在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路明非都为自己在那几天时间里做出的逃亡计划而自豪,恺撒把装了贤者之石子弹的沙漠之鹰放在路明非手里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可他怎么会把那样一个信任他信任到骨子里的女孩送上绞刑架呢,那把枪放在他手里时只觉得金属的质地寒到了心里,他想绘梨衣就像一条小尾巴,只会跟着伱,你说什么她都信,这样的女孩子你怎么会忍心去伤害她呢,就算是衰仔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啊。
离别的那一天绘梨衣对路明非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Sakura到底是谁?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把小本子贴在玻璃上,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满脸惶急,像是要被主人遗弃的小猫。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脑子里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前的那些回忆,简直像是时隔经年的幽灵重新找到那个途径坟场的旅人。
“嗯!”路明非重重地点头。
他重新看向女孩,此时绘梨衣正歪着脑袋看他,她的眼睛里像是阳光下微风拂过的湖面那样跳跃着粼粼的波光,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得颤抖,拿住小本子的手指纤长,白皙明净。
她的眼睛真清澈,清澈得像是镜子,倒映出路明非那张居然略显得有些仓惶的脸,可他为什么会仓惶?
绘梨衣很开心地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路明非才明白古人为什么会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好像要驱散东京的阴郁,太阳都要出来了。路明非伸出手,又稍有些局促地把手缩回来,樱小姐的眼神十分不善,虽然是她促成了绘梨衣来接待路明非这件事情,但显然助理小姐也没有想到这两位之间的关系会这么亲密,亲密得让她有些惊愕,惊愕的同时又头皮发麻。
源稚生不会告诉乌鸦和夜叉绘梨衣究竟是什么东西,却绝不会对樱隐藏这种事情,在樱看来绘梨衣小姐只要维持住平和并些微正面的情绪就是最好的状态,她的血统很危险,相比于源稚生那所谓的皇,她是这个世界上的至强之鬼,在失控的情况下能够在24小时内摧毁东京。
“日本分部执行局局长正在赶来这里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接到了学院本部派遣的另外两位专员?”路明非看着站在自己和绘梨衣之间不肯退后半步眼神同样坚定倔强的樱的眼睛,只觉得隐隐有些头疼。
“少主已经从神奈川县接到了通过夜间高空跳伞进入日本的本部专员,同时也接收到了本部调遣过来的重型设备,现在他们正在向这里赶来,预计还有一个小时就能抵达。”樱说,她向路明非展示一份名为“卡塞尔学院本部学员进修名单”的文件照片,上面在学员签字那一栏上已经用中文和拉丁文签上了楚子航和恺撒的名字。
恺撒平时不太着调,但其实是一个很遵循贵族礼仪和古老家规的人,在正式文件上使用拉丁文签字是加图索家族的家规之一。按照恺撒自己的说法,他能背下来八十多条家规,而他的老爹庞贝.加图索据说可以背下来三百多条。“不过我怀疑那些所谓的家规都是混蛋老爹现编出来的,因为我从没在家族的文献中找到过相关的记载和资料。”这是恺撒的原话。
“我也需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吗?我想问一下日本分部有没有帮我们买保险什么的,毕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个保险也好安心做事。”路明非说,现在的状况是樱牵着绘梨衣的左手站在两个人的中间,完全是一副有我在你别想靠近上杉家主的架势,路明非觉得大概是自己刚才的行为给樱留下了什么不太好的印象,决意要率先开口打破此时尴尬的气氛。
旁边为他举伞的哥们简直就跟个东方版机械战警似的,全程面无表情。
“诸位贵宾都需要在那份文件上签字,我们必须向本部确保专员的确按时抵达了约定的地点,并且日本分部也在第一时间接收了各位。”樱说,“保险的话是家族那边的财务部门在操办,这些都会有的,每一位本部专员莅临日本我们都会为他在正规的株式会社购买合适的保险。”
“有包含运送遗体这一项吗?我入学的时候校长跟我说起过这是学院最贴心的服务之一。”
“分部也有这项服务,稍后会有专人来找路君您登记基本信息,这样我们才能在出现意外之后准确地把您的遗体送回故乡。”樱说,这么说的时候女孩倒是风轻云淡,显然不觉得在人前说起遗体运送服务这种事情不太吉利。路明非点了点头,随后气氛就变得更加尴尬了,能看出来樱并不太想和他有太多的接触和交流。
她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跟在源稚生的身后甚至会让人下意识忽略掉这个女孩的存在,但其实她分明是那么耀眼的人,漂亮得像是漫画中走出来的剑道女主角。其实如果真有知道樱的人,会觉得她和零很像,倔强、承诺了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她是源稚生的助理,就一定会把源稚生吩咐的事情做到最好,这是樱向源稚生承诺过的。但同时樱也是源稚生最信任的人,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女孩的手中。
她对源稚生说绘梨衣对路明非很有好感,源稚生就让绘梨衣来接待路明非;她说绘梨衣小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过去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源稚生就真的没有去看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的信也没有过问路明非给绘梨衣捎回来的礼物。
可她也很听源稚生的话,源稚生说上杉家主的情况很不稳定,一定要看住她不能让路明非和她接触太多,那樱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明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能杀死神的超级混血种和白王血裔中血统臻至极致的最强之鬼也不会退缩半步。
这时候有这样的女孩站在路明非和绘梨衣的中间,让他本来就有些焦躁的心情更加烦闷,简直不知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了。
不过很快有人帮他做了该做的事情。
绘梨衣原本埋着头在小本子上很慢很慢地写什么东西,这时候她终于抬眼,抬眼的时候远处的灯火在她的眼睛里绽放,越过樱去看路明非的侧脸,然后很坚定地挣脱樱的手、来到路明非的身边,伸出自己的右手扣住路明非的手腕。
樱惊愕地站住,可绘梨衣看看樱的眼睛,又看看路明非,然后给樱看自己写的东西。
“我不怕哥哥。我不会松手的。”
原来她一直在写这种东西,原来她只是想告诉樱、想告诉路明非,没人能再把她从某个人的身边带走了,哪怕那个人是源稚生也不行。
她用那对深红色的眸子去仰望路明非的眼睛,虽然还是像过去那么笨笨的,却好像变得很倔强,倔强得眉头都微微蹙起。路明非心中微微一动,心想原来这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喜欢一个人时的表现。她在生命中某个最重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会带她去玩会带她翘家会带她看海会带她去抱抱那个温柔的世界的男孩,就真的会毫不犹豫地爱上那个男孩。
路明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绘梨衣真的不会松手了,这一次死都不会。
他从那双眼睛里见到了曾看见过的那些深沉的东西,是爱,是喜欢,是信任,是无条件的依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任由那只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掌的温度传递到自己的心脏,连带着两个人的脉搏都好像在此刻同步。
可这来得太快了,路明非只觉得心乱如麻,只觉得耳朵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只觉得……惶恐不安。
可是你又能怎么办呢,路明非,你又要怎么做呢,夏弥呢?你忘了夏弥吗?
没忘,我怎么会忘,一千年的孤独里我都会和她为伴,我们会至死不渝,死去的时候也要相拥着死去……
那她呢?那绘梨衣呢?你要怎么面对她?你要怎么告诉她你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孤独的人了?你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原地,让那些黑暗的东西把她拉进深渊里?
闭嘴闭嘴闭嘴!路鸣泽你闭嘴!
没由来的愤怒和狰狞在那双原本看上去很没精神的眼睛里闪过,樱是很敏感的忍者,立刻察觉到这一点,同时被赫赫的威严所震慑。
但绘梨衣的眼睛更加明亮了,她并不觉得那种眼神是狰狞与威严,只觉得温暖,还有莫大的安全感。
大概因为她曾见到过那种眼神,在某个雨夜,或许某两个雨夜,眼前的男孩都曾愤怒地咆哮着在绘梨衣的面前展示过这种眼神,可每一次都是为了保护她,每一次都会受到很多的伤害。
曾几何时路明非还只是一个冒着鼻涕泡子遇到事情只会哭唧唧找师兄师姐的衰小孩,那时候他那么弱小那么怯懦,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好像他只靠着自己做不到任何事情。可这个世界那么残酷,每个人都不是轻身上阵,而是背负了如山的重量在跋涉。世界不会因为你弱小你无能你怯懦就对你格外开恩,有保护的新手期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世界的残酷就是涛涛的洪流那样从命运的大河中流淌出来,只要尚且被命运掌握,就一定得走上战场,哪怕你手无寸铁,哪怕你衣衫褴褛。
以前在路明非尚且中二的时候有个在道上混的叫梁文道的大哥,时常在仕兰中学门口勾搭女孩,不过从没成功过,路明非有幸请道哥喝过两瓶营养快线上过几次网,道哥自然也是星际资深爱好者,对路明非的技术颇为推崇,所以很有一段时间里这位道哥都和他走得很近。不过听说后来道哥进了少管所,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有一次打完星际道哥请路明非在路边小摊吃烤肠,那时候一块钱两串两块钱三根,道哥就买了三根,分给路明非一根,另外两根各咬一口,然后回望人潮熙攘的校门口说路明非你还是得认真读书以后少跟我混,路明非问为什么,道哥就说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其实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能够压垮我们的东西很多很多,命运和生死当然是很重要的部分,苦等等不到的香波地群岛的重逢委实也不能忽略,可金钱和权势这种东西也显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全部压死。
路明非啃完手里的烤肠又看向道哥手里剩下的半根,眼巴巴地说还有我们喜欢也喜欢我们的漂亮小妞。道哥就把剩下的烤肠递到路明非手里说对还有我们喜欢也喜欢我们的漂亮小妞,所以你得认真读书才能不被压死,金钱权力漂亮小妞儿,兄弟只要你出息了都会有的,它们再也压不死你。
对这句话路明非深以为然,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颇有些头悬梁锥刺骨的韧劲,不过他原本就算不得什么聪明的人,在仕兰中学这种藏龙卧虎的贵族学校更算不上一号人物,所有的努力和韧劲都在一次考试后被教导主任那一句“路明非你就是咱们班里的定海神针有你在咱们班的平均分才拉不上来”这句话干得稀碎。然后道哥就被抓紧了少管所。
总之道哥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以前其实很多时候路明非都在愤怒地吼叫,只是没有人在意,谁会在意一个衰仔的咆哮呢,哪怕其实杀死诺顿和芬里厄的人都是这个所有人眼中的衰仔。
有些时候路明非其实很感谢路鸣泽,因为小魔鬼收走他的灵魂,但其实交换了他的正义。
源稚生和恺撒都是追寻正义的人,但路明非也在追寻自己的正义。
绘梨衣的眼睛倒映出城市的灯火,朦胧的水雾氤氲着,她扣住路明非的手腕越发用力,指节都在发白。她很喜欢路明非露出那种眼神,那种亡命之徒的眼神,那种好像下一秒就会豁出命来去干掉某个要欺负她的人的眼神。
她也只喜欢路明非露出这种眼神,因为那么长的时间中,绘梨衣总是在一遍遍地重温他们之间曾共同经历过的东西。
楚子航说人脑是一块靠不住的硬盘,总会慢慢的消磁。可绘梨衣把这块硬盘上的某些东西固化了又固化,直到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就是这种笨笨的又很倔强的人,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念颂那个可笑的假名,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小声地笑出来,源稚生总是很好奇她在开心什么,可她从来不说。
因为绘梨衣在等,等那个说好了要帮她杀死奥特曼的人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