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凉凉的雨,雨滴透过伞与伞的缝隙落在路明非的脸上,他在樱沉默但冰冷的眼神中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绘梨衣的脑袋。
这么做的时候路明非的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喜欢自己吧,还很好骗,没见识,Sakura说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她就在那个小小的和室里等好几年,一直等一直等,就像一朵在雨后小心翼翼生长的小蘑菇。
绘梨衣的头发很柔软,路明非一时间居然没有停手,等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看到了樱似乎要杀人的眼神,触电般地要把手缩回来,可绘梨衣靠得更近了些,她还是抬头用那对那么明亮的深红色眸子去凝视路明非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绘梨衣分明是一个大女孩了,在今天看来居然小小的,像是很小很小的女孩,她抓住路明非的那只手,然后用自己细腻的脸蛋去轻轻地蹭他的掌心。
果然像是很信任你的猫,信任得好像一切都能交给你。
有些人很爱自己的猫,谁伤害他的小猫他就去和那些人拼命,路明非或许也是这样的人,谁伤害他在意的人他就和谁拼命。他想起来某个雨夜,或许刚才路明非露出那种狰狞的眼神时绘梨衣也想起了那个雨夜。
并不是在红井,而是在某个巷子里,有很多挥舞着砍刀比那时候的路明非强大很多的人都想夺走他怀里的女孩,她价值万金,而且在很多人看来都没有反抗的力量,是很容易得手的猎物。但她那么信任路明非也那么依赖路明非,像是小小的婴儿那样蜷缩在男人的怀里害怕得瑟瑟发抖。那是一直在绘梨衣面前表现得像是小白兔的路明非第一次露出魔鬼般狰狞暴怒的神情,可就是这种魔鬼般的狰狞暴怒让绘梨衣把他抱得更紧,因为她知道他还在她的身边。那时候的路明非很怯懦也很弱小,大概其实绘梨衣也是知道的,但一个笨蛋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那个人是完美的,所以绘梨衣一直相信路明非。
路明非很庆幸自己是这样的人,他曾有如此胆怯的一面,但始终都相信着那些对的东西。
他总是能够忍让总是能够说服自己,可也总是有自己的底线,当他退到底线就说什么也不肯后退了,谁再逼他,他就跟谁玩命。
“绘梨衣听樱小姐的话,我不会走开。”路明非微微俯下身子,这样就可以和绘梨衣完全持平视线了,他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女孩的鼻子,然后从她的手中拿过小本子,用笔在上面这样写。
绘梨衣把小本子捧在手里看了很久才翻过一页,终于松开了一直扣住路明非手腕的右手,在上面写“我会听话,路明非也不要走”,然后把这些字展示在路明非的面前,看向他的眼睛里有些小心翼翼又有很深的完全不加掩饰的眷恋。
路明非只觉得全身都在瞬间有过电的感觉,立毛肌战栗着微微隆起,寒毛好像全部直立起来。
果然,我就知道。路明非在心里叹息。玩弄命运真的会被命运玩弄。
他如今不是那个孤身一人的衰仔了,路明非是龙王耶梦加得的男人,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绘梨衣,这是如此残酷的真相,绘梨衣或许暂时还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确定了关系的恋人终究会走到某个名叫婚姻的殿堂,在这个殿堂中只有丈夫和妻子,他们会生活在一起,而其他所有人都会被拒之门外。
另一个声音在路明非的心里说你在担心什么呢,师妹已经说过她不在乎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路明非,她和诺诺在想些什么东西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路明非就说我希望在一万个世界中的一万个路明非都能保有真正属于路明非自己的东西,人的心很小,怎么能装下那么多人呢?
你为什么不敲一敲你的胸膛呢,你为什么不把胸腔打开看看你自己的心到底有多大呢,你为什么连自己也想欺骗呢?难道那种过电的感觉不是爱吗?如果不算的话那你就是在骗自己!难道你对夏弥的感觉不是爱吗?如果不算的话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难道你真的也不爱师姐了吗?如果你真的不爱她了为什么还总不愿和师姐单独相处呢?
滚蛋,滚蛋!
路明非心乱如麻,他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很坏的人,也许他的心真的比别人都大,真的能装下很多人。
可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
那辆黑色的雷克萨斯就停在成田机场外道路的积水中,前后都是豪车,豪车与豪车就一起组成了豪华的车队,每一辆车的驾驶位旁边都站着穿西装的男人,他们的眼神肃杀,敞着怀,露出胸口猛鬼与夜叉的纹身,这些车的后座中间都摆放着黑色的手提袋,手提袋的拉链被打开,刀或者剑的柄就从里面刺出来。
这支车队是蛇岐八家派遣的,并非是日本分部派遣的。如此的车队规模和迎接队伍,不但说明了本家对路明非这个密党头号屠龙英雄的重视程度,也很能说明源稚生对绘梨衣的重视程度。
本家的干部们倚靠在自家的座驾上抽烟,互相低声交谈,没有人敢多看他们一眼也没有人敢在这里暂且停留,毕竟是危险的黑道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发疯,那些举伞的本家人在各自回到自己的车上,只剩下几个还簇拥在路明非和绘梨衣的身边,仿佛整个世界都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也仿佛风一下子就变大了。
每一个干部的眼神都颇有些阴冷,可路明非没有感受到多少对自己的敌意,反而有更多的目光落在身边听话得松开路明非的手腕之后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边的绘梨衣身上。他当然知道绘梨衣对蛇岐八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比皇还要强大的鬼,是本家的最终武器,是战略核导弹一般的东西,在与神的战场上,如果源稚生没有能够活着走出来,那接手的干员就会把绘梨衣丢进战场里,这意味着她在家主们眼中是能杀死神的东西。
可同样的,失控的绘梨衣对蛇岐八家而言也是不逊色于神的对手,她能外出的机会委实不多,近两年来才忽然增加了不少,甚至偶尔可以和源稚生一起去参加一些涉外的活动,但每一次外出都会有一整个团队紧随身边。
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源稚生安排的,他们并不在乎上杉家主和哪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关系亲密,反正这小姑娘其实也活不了多少年,他们关心的是上杉绘梨衣的身体状态。
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组成车队的本家干部们,其实都是源稚生给绘梨衣准备的“介错人”。
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杀死她,不管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这就是源稚生会让绘梨衣几乎单独接待路明非的底气。
“少主说接下来他会直接返回新宿区,在下榻的东京半岛酒店等候路君您的莅临,您的同伴们也在那里。”樱上了雷克萨斯的驾驶位,绘梨衣则在两个身材高挑纤长但在气质上远不如樱的女孩的指引下坐在了驾驶位后面的那个位置。路明非的本意是自己去副驾驶,不过他委实不是什么能硬起心的人,很快在绘梨衣水汪汪又委屈巴巴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便顶着樱直勾勾的眼神坐到了绘梨衣的身边。
“我那两个师兄有没有要转告我的事情?”路明非问。
下飞机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时间能和楚子航、恺撒联系,听说他们是用加图索家的私人飞机送入日本境内的,还空投了不少几吨重的重要设备,想来学院虽然没有通过诺玛使用邮件传递信息,但一定还是给他们安排了很重要的任务,那些设备或许就是完成这个任务的附带品。
路明非心想总不至于再潜一次海沟吧,就算到了今天他依旧对上一次的下潜经历心有余悸。
那是真正的死地,他们三个人被源稚生抛弃了,差点死在海里。虽然嘴里没说,但其实就因为这件事情,路明非一直在心里对源稚生都有些芥蒂。只不过后来源稚生死了,还和源稚女死在一起,路明非也就没怎么再提过这件事。
可如果这一次学院再给他们安排探查海底胚胎的任务,路明非一定得拉上源稚生一起下去,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上潜艇。
赫尔佐格想借着这种机会弄死路明非、恺撒和楚子航,可怎么也不能眼看着源稚生死在下面吧?
“楚君让我代为转告,说师妹让从学院给你带了几件应季的衣服。”樱说。
路明非扶额,绘梨衣原本就在偷看路明非,此时眼睛里流光溢彩,雷克萨斯启动之后窗外闪过的灯火好像在那双眸子里燃起来。
“师妹?”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路明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此时很有些如坐针毡。他现在很怀疑下一批来日本进修的学生名单里有夏弥,甚至还可能有诺诺,这对她们来说绝不算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夏弥是耶梦加得这件事情已经在昂热的眼中开诚布公,校长和师妹如今算是盟友,真要论论关系接着维德佛尔尼尔的王座,昂热都能说自己是夏弥的老大哥,如果师妹说想来日本转转,校长绝对不会拒绝。
路明非甚至觉得老家伙大概现在没憋好屁,正寻思着要让自己和夏弥生米煮成熟饭最好快进到结婚生子,这样就真的能把耶梦加得和人类绑在一辆战车上了。
未来的路上还有很多挑战,或许有朝一日四大君主都会化作陈旧的尊号,如果命运的终结是黑王尼德霍格的归来,他势必会与很多东西共享自己的基因,那时候冠位会越来越不值钱,昂热需要为自己寻找更多值得信任的盟友。
话又说回来路明非总觉得夏弥和诺诺两个女孩大概真是结成了某种奇怪的攻守同盟,无时无刻都在盯着自己。
他正纠结于该怎么回答绘梨衣的问题,樱又说话了,她透过后视镜去看路明非,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嘴角却有一丝玩味。
“加图索君还让我转告路君,克丽斯嘉小姐有些事情想告诉您,有一封信要加图索君亲自交到您的手中。”樱的声音淡然,路明非的嘴角抽搐,只觉得多雨的东京还真是莫名其妙有点冷。
“克丽斯嘉是谁?”绘梨衣又在小本子上写,这一次女孩歪着头去看路明非,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一个女孩子,很可怜,家里人不要她了,我把她带回了美国。”路明非犹豫了一下,用与绘梨衣相同的方式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她的家里人为什么会不要她呢?是因为她不听话吗?绘梨衣会听话,Sakura别不要绘梨衣。”绘梨衣刷刷地写,写得很快,路明非心跳居然加速,胸膛深处有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他摸摸绘梨衣的脑袋,“不是,不是,克丽斯嘉的家人死掉了。”
克丽斯嘉的哥哥被公猪尼奥杀死,她也只有这一个家人算是家人,所以路明非这么说没什么问题。
“那路明非不会不要绘梨衣的对吗,因为路明非不会死掉。”绘梨衣写完之后眨眨眼,仰头看向路明非。
樱的眼角抽了抽,她忘了绘梨衣其实是没有经历过很多事情也没有接受过两性启蒙教育更没有和男孩子谈过恋爱的小白花了,在她的面前说起和路明非相识的另一个女孩子完全起不到任何该起的作用。
“人都会死,被杀就会死,得病也会死,但我向你保证,绘梨衣,在我死掉之前,路明非都不会不要绘梨衣。”路明非写。他以前也做出过类似的承诺,那一次他没能做到,这一次不会了。
绘梨衣表现得很开心,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小小的尤达大师玩偶把它放在路明非的手心里,这大概是她表达自己喜欢某个人的一种方式,那就是把自己很喜欢的东西分享给那个人。绘梨衣很喜欢她的那些玩偶,因为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是这些小家伙一直陪伴着她。
路明非看了一眼手掌中小小的尤达大师,居然还穿着粉红色的芭比裙子,反差感巨大,丑丑的,又有点萌萌的,这种东西原本甚至不会被路明非放在手里把玩,可他很郑重地把丑萌丑萌的穿裙子的尤达大师放进了自己的登山包里。
“是穿裙子的绘梨衣,路明非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把绘梨衣放在枕头旁边,就可以想着绘梨衣陪在你的身边。”绘梨衣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意思显然是让路明非把尤达大师当做她自己,路明非就有些感动起来,他想说尤达大师哪里有绘梨衣漂亮呢,拿光剑的尤达大师还差不多,穿粉红芭比裙子的尤达大师连迪迦手办都不如。
可他没有说,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绘梨衣其实并不喜欢尤达大师,她更喜欢的是轻松熊或者小黄鸭,她不把那些自己更喜欢的玩偶分享给路明非,是因为她把它们当做了路明非的替代,在那些孤独的晚上,小小的女孩蜷缩在白色的天鹅绒棉被里,小黄鸭和轻松熊就靠着枕头伴她入眠,在绘梨衣的想象中每一只小黄鸭每一只轻松熊都长了路明非的脸。
雷克萨斯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路明非原本在与绘梨衣对视,此时他的目光缓缓地挪向了这座这座在夜间好像忽然活过来了的城市。很多人都知道东京是一座整饬有序的城市,每个人都像是最精密的齿轮那样运转,车流井然有序,每一辆车都随着信号灯的变换而整齐地停下,人潮则涌过街道沿着各自的轨道分散,信号灯再次变换的时候车流就立刻恢复。让人想起另一个井然有序早就被安排了固定轨道的东西。
那东西是命运。
路明非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出神,他的瞳孔中映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女孩的呼吸平稳,也看着面前想了很久很久的男孩,眼睛里虽然没有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明亮得好像装进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