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不踞水
小筑之内,两人相对而坐。
蓦然抬手接过灵符传讯一封的皇甫霜刃瞅了瞅玄之玄:“不知当初接任尚同会主的你,是否想过有一天会以武林伟人的身份死去,死后更有无数拥趸叫嚷着替你报仇。”
“呵!”蒙昧始觉笑了,“想必我那位师侄也算见证历史了。”
“不止如此,”寰宇奇藏道,“听说你那几位同梯还专为你身亡一事走了趟尚贤宫。”
“诶,可不是为了我,”深知墨家情谊的玄之玄忍不住揭穿道,“而是为了那位作为中原的英雄,壮烈牺牲的尚同会盟主。”
苗疆·百胜战营
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漫山遍野,环拱簇拥着一座古堡,围墙都用山上厚厚的赭色石头砌成,铁门也油成红色。
穿过守关大门,内里竟自成天地。
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
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日生辉。
坚实的堡垒,严密的防护,雄伟的军容,显见身为苗疆最精锐之部队的铁军卫名不虚传。
原来同为九界的苗疆雄踞中原以北,本土人多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大抵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
后来虽与南地中原有所接触,各自文化交流互师所长,才渐渐有了他样建筑,但更北苦寒之地,总归受限风土习俗难改,因此大都是在沿袭古法基础上加以少许改良,本质未有太多变革。
转职攘内平定不臣山头的铁军卫考虑到行军惯常所需,更是如此。
现今,只见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
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纛。
帅帐之下,摆着十余坛佳酿。
而在边上,则是一条负手卓立仿佛渊渟岳峙的人影。
棕发蜷虬,头戴黑铁嵌玉垂珠犄角冠,体量伟岸,身贯绒穿锦绣赤领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面目粗犷豪雄,正是铁骕求衣。
眼下的他背手而立双目微瞑,左手手背轻拍右手掌心,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帐间忽传履声橐橐,营径边缘现出一道身穿棕黑深缎对襟劲装,绒肩革领暗镶链饰金边,足踏薄底快靴的矫健身影来。
也是风中捉刀为免被同旅斥候视作刺客特意发出履声致意。
若否依他之踏雪无痕的轻功造诣便是在满是落叶的沙地上也决计发不出丝毫异声。
“老大仔,我回来了。”久假方归的风逍遥向自家直属上司打了个招呼。
已过而立的他外貌依旧年青俊秀,浑身上下流露着一种干净明朗的气质格外惹人亲近,一双清澈如水的睡凤眼中透射出一股专属于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整个人显得雄姿英发。
出身军旅少作小女儿态的铁骕求衣上下打量兵长一番,问:
“伤势怎样?”
“有修儒医治好很多了。”
被兄弟抛下留守苗疆的风中捉刀几日来应苍狼之意一直留在王府内接受医生诊治,伤势已经疗愈泰半。
是故眼下反倒是铁骕求衣的身体状况比较令风逍遥在意。
“你呢?”
“小伤。”铁骕求衣说。
“骗肖仔,你给王上用皇世经天宝典赞那一下那么大下,最好是小伤。”风逍遥眼中分明闪过一丝不信。
他话中所指是日前一场被限制在仅有少数高层知晓的结果的兵变。
最快的胜利,最小的伤亡。
纵然对王族武学早有研究并创出针对打法,单到底未能考虑过三修合一加身的情况。
兼之战前一番口舌争锋,对年少新王认识更深的苗疆军首心下已有三分认可。
最后生承万狼极招也只不过半是无奈半是顺势所为而已。
一招代价倘若能可抵消前尘旧隙,换得君臣无间携手共创墨之一国未来可期,铁骕求衣自认为相当值得。
不过,智者内心思虑却也没有和盘托出的必要,铁骕求衣遂转移话题道:
“身份不同,讲话就开始没礼貌了吗,副军长?”
乍变的称呼强调升职现状,登令向来不安于案牍之间的风中捉刀头疼万分。
“老大仔,拜托一下,副军长我很不爱做,还是降级做小兵就好了。责任你来抗,相杀我帮打,这样多好嘞。”
早就习惯为友所用提供支持的风逍遥情真意切地双手合十恳求开口。
不为所动略过此节的铁骕求衣接着又问:“王上那边的状况?”
“忘今焉死了,修儒打算要回到黑水城,我想王上一个人又要寂寞了。”想到这里,风中捉刀不禁喟叹一声。
闻言眉峰一耸,目光闪动的铁骕求衣追问道:“祭司也离开了?”
“花带着月回道域去了。”
说到这儿,宛若想起什么一般,王宫休养期间早已调适好心境按下不舍情绪的风逍遥有些孩子气地道。
“是说,为什么同样替头家打工,身为祭司的花可以想走就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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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在前线拼死拼活的铁军卫兵长想放假还得走正常的申请流程。
虽然风逍遥从来不是那么守规矩的人,但奈不住自家老大偶尔兴趣来了就把久假不归扣绩效这件事挂在嘴边。
‘特意选在这个时间点离开么。’自动忽略袍泽抱怨话语的铁骕求衣心想。
就政治而言,神权与君权无疑存在一定程度的对立。
尤其是在王上颁布墨风政策倡导节葬节用的关口。
须知民风剽悍的苗疆各部落大都沿袭厚葬英灵的原始习俗,更甚者,将之视作一种信仰。
而在这个敏感的时节,祭司台更有可能被有心人当成攻击异己的戈矛。
荻花题叶主动选择离去无疑是将主导权交到了身为墨学思想先驱者的铁骕求衣手中。
至于此举背后,是信任抑或试探,苗疆军首无意深究。
自有决断的他思绪一转,语出莫名,竟在科普地理。
“神州共分九界,事实上,除却羽鳞魔妖外,真正物候适合人族居住的境域实际上只有五个。”
“中原,苗疆,佛国、道域……这不就四个?”
知晓面前人向来言之有物的风中捉刀下意识地跟着扳手指计数。
数到一半卡壳的他看向铁骕求衣。
“除却尚未发现的第九界外,如今台面上站在人族立场的只有这四处。”
台面不等于台前,但终究是有心人图谋的对象。
铁骕求衣道:“而达摩金光塔,恰恰就坐落在中原境内。”镇守鬼祭贪魔殿的入口。
听到这里,看似性格惫懒,实则在长久军旅生涯耳濡目染下总归养成少许政治眼光的风逍遥已能从中捕捉到些微不寻常。
有魔世作为共敌的中原与佛国无疑是天然的盟友。
焉知这一立场的一致性不会延伸至其他方面,譬若开疆拓土。
毕竟世上总是不缺乏野心家。
“所以——”铁骕求衣给出判断,“道域是值得争取的对象。”
手里没剑和有剑不用是两码事。
关于这点,跟随军长偌久的风中捉刀心底有数。
“也就是说花这一去还肩负着构建两界友好关系的使命咯。”不知为何,兜兜转转,发现挚友原来是带职休假的风逍遥心情瞬间平衡不少。
眸色轻快难掩愉悦的他甚至多喝了一大口葫中酒。
“换一个角度想——”
说着,虎目中闪过一丝诡谲,铁骕求衣语意不详。
“倘若祭司性命安危遭到威胁,是否意味着苗疆有更正当的理由……”
有更正当的理由挟大义为名出兵介入道域内斗从而达到拓展疆域之目的。
毕竟道域形式着实不算安稳。
初心本意随着时代变质的情况,在历史长河中,墨家见得太多了。
龙虎天师所创四宗传承至今,内部倾轧不断实在说不上太平。
虽有十多年前的一场内乱作为宣泄出口,而今好不容易平息风浪实则内里依旧暗流涌动。
现下天师云杖回归,无疑将使道域局势再掀波澜。
届时出身四宗者无论如何决计摆脱不了这潭浑水。
这就是大义!
复仇本身就是最大的大义!
徐州之战,从来不是故事,若否史书上又何来血迹斑斑。
天下风云出我辈,朝代更替,多少的辉煌都埋葬在灰烬之下。
“喂喂!”
听出弦外之音,睁大双眼的风逍遥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王上该不会——”
“王上目前并无扩张版图的意思。”铁骕求衣语带保留,心下默默补充一句,‘至少暂时没有……’
“呼,那我就松一口气了,那你又讲这些做什么?”
风中捉刀长舒一口气。
然而这位苗疆军首则无此乐观:‘但……倘若医天子提出建言呢?’
想到这里,虑及君臣无间默契的他完全不认为王上有拒绝的理由。
即使有拒绝的动机作为出发点,也构不成拒绝的理由。
因为苗王叫苍越孤鸣,而提出建言的人,是荻花题叶。
心下思虑不露于外的铁骕求衣话锋一转以问代答:
“你没跟着回去?”
“很希望我走呢?”风逍遥表示燕国地图虽长仍是令人受伤。
“省酒!”铁骕求衣语气生硬。
话虽如此,事实上省酒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苗疆军首私窖中珍藏的风月无边除却重大时日犒赏三军以外大都是为热衷此道的风中捉刀所备。
更遑论近来王上还不时赏下各类佳酿美其名曰劳军,又省下一批开支。
很难说此举背后是否有祭司台那位的手笔在。
殊不知性嗜美酒的风逍遥在某些方面却是专一的可怕。
“我就是不舍这风月无边才留下来。老大仔,请我喝酒吗?”
饮者话语打断思绪,早为他人挖墙脚举动颇有危机感的铁骕求衣伸手提起一坛酒来便待递过。
“喝!”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正待接下酒坛的风逍遥动作一停,想起了还有一桩见闻没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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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之玄死了。”
乍闻突兀消息带来同修死讯,铁骕求衣身形一震。
思绪放空一霎以致酒坛本能脱手,直看得风中捉刀心疼不已。
“哎呀,别浪费啊!”
惊叫一声的他快步抢进,伸足一拨,鞋尖恰到好处地一掂坛底将之救起稳稳抓在手中。
一连串的灵活动作发生在眨眼之间,这时苗疆军首已自恢复心境,仍是难以置信。
“玄之玄死了?!”
“怎么这么震惊,”俯身将酒坛放好的风逍遥不解地歪了歪头,“老大仔,你跟他感情有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