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检查,为了防止有人再度逃脱,后山的废弃矿井已经被彻底封闭了起来。营救团队用撬棍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重启了升降机,把困在地下的矿工一一送到地表。形式简直是千钧一发:大雨淹没了整个矿井,水位涨个不停。虽然风暴在战斗结束后似乎就失去了对这里的兴趣,但即便如此,大多数遗民重见天日时也是浑身湿透、饥不择食。
营救途中亚历克斯并没有露面。她希望这些矿工选择信任春城军队,接受他们的帮助而不是她的。毕竟,如果只有她孤身一人,她绝无可能解放整座营地,而且要是这些获救者打算接管矿场,那么他们也需要与当地政府打好关系。
鉴于她审判斯隆的霹雳手段已经广为人知,他的哀嚎声甚至在春城都清晰可闻,她也不太可能隐姓埋名很久,但她还是躲在远处,注视着排成长列涌出矿井的遗民。尽管装甲已毁,天马锐利的双眼还是让她能看清队伍中的每一个人,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看到他们颤抖的身体。但直到最后一轮升降机升起,她才终于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前任队长迈尔斯从升降机中露出头来。他背着一只生病的幼驹,开始引领最后一群矿工离开矿井。雨势已经不再那样汹涌,只不过偶尔飘落一丝细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久不散的浓雾而已,不久前摧枯拉朽的狂风也化作了拂过皮毛的柔柔清风。夜色静美,然而在得知这一夜究竟有多少小马死伤之后,再美好的夜色档案也无心欣赏。春城的战士都很勇猛,但伤亡仍不可避免,而镇边矿业公司这一方的死伤就更惨重了。负罪感在她胸膛中翻腾: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他们是在助纣为虐?那些牺牲者难不成都长着一颗能把妇女儿童困在地下活活饿死的铁石心肠?
亚历克斯披着一件从保安室里拿来的外套,扣上兜帽让别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即便如此,迈尔斯还是能一眼看穿她的伪装。他停下脚步等待她走近,而其他小马在春城士兵的护送下继续向矿井出口走去。在马群中,只有两只小马也放慢了步伐。档案摘下兜帽,注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从不食言,迈尔斯。你自由了。”
独角兽一时没有开口,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此话当真?有人说……”
“是。”她尴尬地笑了笑。“可能还有件小事要办:你得,呃……新建一栋办公楼。我拆楼拆得大概是太上头了。”旧办公楼已经尸骨无存,只有几块楼板和碎玻璃还让人能勉强辨认出它的原址。安全屋和地基倒是还在,但里面灌满了水,短时间内恐怕干不下来。
“要是我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当队长时肯定就不会对你那样严苛了。”他低下头望着她。“你还拆没拆别的房子?”
她摇摇头:“至少这里没有。”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迈尔斯,我还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想向你提及。这些小马总归还是吃苦耐劳的矿工,他们需要找到未来的方向。如果这家矿场能有所改变……加薪,增加劳动保障设备……在这工作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大概吧。”他扭头看了看倚在他背上的幼驹。她紧闭双眼,似乎睡熟了。“但这家矿井需要一个新的主人。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信任谁来管理它。”
“你。”她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让他不由得疼得缩了缩。他的动作并不算大:显然他不希望她注意到他的退却。“在矿场高层中,只有你在矿工组织工会时和他们站在了一起。也有很多人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也对这里的情况感到不满,但他们只是选择了明哲保身、逃之夭夭。为他们挺身而出的只有你一个,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我相信如果这座矿场改由你来管理,它一定会与斯隆在时大不一样。”
“我……大概是吧。”他重新迈开步伐。“只要他们支持我就好。我觉得矿场这次需要的不是主人,而是经由全体员工选举产生的管理者。不过这些事就等到明天再谈吧。”
亚历克斯与之分别,随后冲到埃兹身前,一把将小工蜂紧紧搂入怀中。“小丫头,总算又见到你了。”这次重逢并不像她复活后那次那样让她内心激荡许久,但也同样让她喜不自禁。
然而这只小工蜂却开始在她的怀中扭曲变形。她闭着眼睛,但这并不重要:她能感觉到一股魔力洗过埃兹的身体,每一处组织都随之发生着转变。这种魔力她见识过许多次,就算她不再是一只陆马也不会影响她对此的感知。没错,她的确没变成独角兽,但即便是天马在接触魔力时也能轻易辨认出它来。
等她睁开眼睛时,眼前的小工蜂已经变成了一只天马。她的皮毛和亚历克斯一样都是绿色的,不过颜色更淡也更加明亮,而鬃毛与她的工蜂形态一样泛着荧光。她开始嚎哭:“妈妈……妈妈,你别再这样做了。你一去打仗,你肯定就会受伤的!要是你没能回来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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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并不是追问她的新能力的好时机。“嘘,小声点。你说的对,埃兹,我接下来很长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再打仗了。我们安全了。”她本能般再度把她搂在胸前,遮挡着从洞口袭来的寒风。“妈妈是不会死的,你忘了吗?就算我受伤了,我也会复活。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了,杰西也会照顾好你,和你一起等我回来的。”
她耐心等待埃兹安静下来,挣脱了她的怀抱。湿冷的空气和寒风没有让她们的重逢失去半分光彩。许久之后,她终于停止了嚎哭,开始躺在地上扭来扭去地撒娇。亚历克斯走上前去擦干她的眼泪,扶起她鼓励道:“埃兹,你变的这只天马真不错,太逼真了。”
“我就是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学会的。”她破涕为笑,自豪得简直要一蹦三尺高,从神态中看来似乎也不饿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翅膀给变没,不过我以后肯定能学会的!”
“一定一定,用不了多久。”她轻轻把埃兹护在身旁。“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学飞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可是相当兴奋。不过……我不是说我要你非得变得像我一样啊。无论你的外表如何,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埃兹。”
“我就是喜欢七十二变。”她像是在耸肩一样抖了抖半边翅膀。
“好吧好吧。”亚历克斯揉了揉她新长出的鬃毛,把它梳成了斜刘海。“不过我总归是能飞了!”她咯咯笑了起来。
她面前这只幻形灵也喜上眉梢。然而就在她分神的短短几秒钟里,她的伪装就在一阵魔法的蓝光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撅了撅嘴:“真不公平。”
“确实一点都不公平。”亚历克斯叼起埃兹的后颈,像迈尔斯一样把她背到背后。她的体型相比埃兹并不算很大,不过她还是安静了下来。
杰西全程在不远处默默等候,现在终于开了口:“听外面的声音,这场战斗肯定相当激烈。”
“是啊。”档案褪去了笑意,叹了口气。“正义还没完全到来。大多数小马已经投降了,很快就会送到春城进行审判,大概都会入狱……”她小心翼翼地耸耸肩,生怕把背后的工蜂甩下来。“战斗本身只是前戏,只不过这前戏刺激了点。”
杰西被她的话逗乐了,不过还没笑出几声,她就开始不住呛咳,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亚历克斯没有催促她。几秒钟之后,她吐出一口深黑色的浓痰,休息半晌后才终于再度开口:“你真该把我们也叫上。”她展开翅膀,用它们发出几声类似人类掰手指的脆响。“我可是很乐意替你把斯隆那个畜生教训一番。”
这次被逗乐的换成了亚历克斯:“那你肯定都排不上队。你也不必因为没有参与战斗而自责:那些小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你只是一名矿工,而且你变成小马都还不到一年,你还是先多练几年再去打仗吧。再说了,你也做好了你该做的事情。”她扭头示意着她背后的小家伙。“你说的对,哪怕是世界末日了,有些顽固分子也还是对少数族群很不友好。谢谢你能照顾好我的女儿。”
夜琪无谓地耸耸肩,不过她还是露出了笑容。很明显她不希望亚历克斯看出她的得意。“我当然会照顾好她的,我都答应过了……”她突然住了口。“等等,女儿?”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她才从亚历克斯与埃兹之前的对话中意识到她们的关系。“这也是假的?这不科学!难不成……”她压低声音。“难不成你也是只幻形灵?”
“没这回事!”看到她瞠目结舌的表情,亚历克斯暗自窃喜,努力让自己不要当面笑出声。“埃兹是我的养女。我只有一个孩子……”她声音低了下来。“他在五十年前就去世了。”
这次被拥入怀中的变成了她。虽然杰西的动作并不像她对她的女儿那般慈爱(只有父母才能真正理解这种感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朋友的拥抱就不能缓解悲痛。“亚历克斯,对不起。我不是想迫使你回忆悲伤的过去,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算不上悲伤的过去。”她抽抽鼻子。“他是个好孩子,生活美满,也很长寿。”她甩甩头想甩去充斥脑海的痛苦,毫无作用。“行了,你们两个应该都饿了吧,不如我们先出门回房间?我听说士兵正开仓为大家准备一场庆功宴呢。吃完大餐,你就可以倒在温暖的床上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了。”她转身开始向营地走去。
杰西紧随其后。“听着挺好。”没走出几步,她就突然停了下来。“要命,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要是矿场都没了……”
“噢,矿场还在呢!”她不顾杰西身上的灰尘与泥土,轻轻靠在她的身旁安慰她道:“我和春城的小马谈过了,他们会尽其所能帮助矿场恢复运作,管理它的也会是一只新的小马。你们再也不会负债累累,也不会被当作奴隶一般困在营地里。如果有谁想离开此地另寻它职……那同样也有出路:据我所知,市长已经承诺会给所有打算离开的小马提供新的工作岗位。这待遇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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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默不作声地走了几分钟,这才终于低声说道:“但我还不太清楚我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亚历克斯停下脚步,也把声音压低至近乎耳语:“那你打不打算跟我走?”
夜琪撇了撇眉毛望向她:“去哪?”
她一阵踟蹰:无论HPI都有什么内部规定,至少他们在保密方面非常严格,她不能冒风险告诉她太多情况。当然了,过不了多久,几架满载医生的飞船就会在此着陆,到那时她似乎也就没什么可保密的了。“一个曾经并不存在的地方。到了那,只要你不愿意,那你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像在矿场里那样干体力活了。”
“这听着不赖。”
* * *
亚历克斯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和朋友们一起在原来那间宿舍过夜。埃兹用了花言巧语想把她留下来,但她不为所动:档案还有一项任务要做,她可不敢冒睡过头的风险。第二天清晨,一名清洁工在清扫时发现了睡在车厢里的亚历克斯,把她叫了起来。她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只是悄悄溜出列车,去吃了顿早餐又简单冲了个澡。
在遭到此番摧残过后,她的翅膀凌乱不堪,甚至在她湿漉漉地走出浴室之后,她的羽毛还是乱得像鸡窝。但即便如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再灰头土脸,面色也不像刚刚复活时那样苍白,她还是感到一阵欣慰。她天马的形态比之前要高大些,看起来也更成熟了。没错,小马的年龄是很难从外表上分清,但她发誓她现在的样貌比起十六岁更接近十八岁。这是无序给她的赠品?还是说这只是她更加修长的身姿带来的错觉?
她没功夫继续深究了。看到自己的外表已经算是差强人意,亚历克斯便戴上一顶帽子,赤身裸体地(她实在不愿意继续强迫自己穿衣服了)前往火车站准备与春城军队会面。火车站仓库里除了一群士兵,还有十几名关在铁笼里的囚犯,战斗后的痕迹在双方身上清晰可见:几乎半数的小马都有伤痕。虽然他们是囚犯,他们会遭受此种痛苦毕竟也有档案的一份责任。她会去一一亲眼检查他们的伤势的,这总归还是分内之事。
一些士兵还在附近帮助疏散矿工,明天还会有一批财务人员前来检查物资损失情况并一一记录在案,不过这些都不是亚历克斯需要关心的问题。走过一栋栋楼房,小马们的欢声笑语飘入她的耳朵。在如此多的矿工在“采矿时”“遭遇不测”之后,他们的亲友与之重逢时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虽然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听到他们声音中满怀的惊喜,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这些小马都是她的子民,天知道他们在她赶来相助之前到底遭到了多少折磨。
世界各地还有多少遗民仍经历着类似的惨剧?势单力薄,又没有分身之术,她对此又能做些什么?她仰望天际的朝阳,然而它并不能给出什么回答,于是她走到火车站遮阳棚下,倒在枕头上静静注视着列车和营地间来来往往运送人员和物资的士兵,希望这清晨的宁静能让她找到满意的答案。
她没有。
一阵规律的脚步声昭示着白的到来。她抬起头,看到她身上少了几片鳞片,翅膀上有被子弹射穿的痕迹。她的声音也比之前沙哑了许多。“你受没受伤?”
“大概没。看来被闪电劈中对天马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实际上在她把烧焦的衣服和杂毛清理干净之后,她看起来反而比之前还要健康。
龙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很是严厉:“我听说你告诉我的副手明天不要派医生来,你一定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吧。”开口时,她的利齿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光芒。
“我已经请医疗团队了,他们绝对值得我为此付的价钱。你可以把省下来的钱拿来维持矿场在过渡期的正常运转。”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叫亚历山大市的医生来这帮忙了。这些问题我们自己能解决。”
她摇摇头:“亚历山大市绝大多数小马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她想起了当时找理由阻拦她们出城的那几名士兵。这一切恍如隔世,但她很清楚那不过是不到一年前的事情。“……甚至都不相信我的存在。除了我这次请来的HPI人道主义救援队,其他医生只能处理他们身上的磕磕碰碰和虐待留下的伤痕,对尘肺病都无能为力。只要他们守时,明早他们应该就到了。”
“真的?”她大笑道。“我觉得他们应该不是主动从那地洞里钻出来的吧。是不是你逼他们来的?如果是,我只能说干得漂亮。”不出几秒钟,她的表情就又沉重下来:“整场事件本不该发生,我们真得为此设置审查程序了。”她把弹药用尽的发射器放到墙边,一屁股坐下,视线与亚历克斯平齐。“要不是你亲身涉险,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的领地上还有这种恶行。他们是你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