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斑猫小小抽了一口气。它跳上林貌的肩头,探着毛茸茸的脑袋四处张望。虽然巡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毛脸上却明白无误的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酒神。”它低声道:“终于忍不住露面了么?不过,这倒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什么猜想?”

“民俗学家认为,古神思考的方式与祂的信徒紧密联系。一旦与信徒脱钩,沦为无人供奉的蛮荒神灵,那么思维的能力也会迅速减弱。”李先生轻描淡写的解释:“不要忘了,古神本来只是自然界不受约束的狂暴力量,祂们的一切理智,都是后天缔造的。”

与信徒脱钩太久,原本残存无几的智力会彻底退化,变成类似于野兽的脑残。在捕获“稷神”时,他们就曾见识过这智力退化的后果,那种仅凭本能反抗,而几乎毫无威胁的“神力”。但反过来,如果这位酒神还能保有主动谈判的智商,那么它退居西北边陲这数百年以来,恐怕还在私下保留了不少忠贞的信徒,进取不足,自保有余,足以维系自己的力量。

司掌农业的神灵无人问津,司掌酿酒的神灵却能长久兴旺;所谓好逸恶劳,人类亘古以来的品味,果然还是那么难以评价。

李先生寥寥数语之后,那个怪异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终于冷淡开口:

“你对六天——六天故气的底细,倒是颇为清楚。”

“略知一二,贻笑大方了。”虎斑猫很客气的说:“譬如我就实在不明白,古神们表达’善意‘的方法,就是驱使一河道的淤泥来见人么?”

它翘起半截尾巴尖,轻轻点了点已经被泡沫完全覆盖的河道,用意不言而喻。

那位酒神又沉默了,似乎一时语塞,竟无法回应。

当然,这位神祇倒也并非有意欺诳。数日之前祂就感应到了百里以外稷神的变故,并迅速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能捕获稷神的力量必定非同小可,即使自己全力出手,也不过只能两败俱伤而已。僻居西北数百年,委实已经磨损了酒神的锐气,祂甚至不介意放下古神的颜面,亲自与凡人交谈。

所以,这一河道的淤泥,既是谈判时展示实力的威慑,也是酒神沟通凡世的渠道。当淤泥中的真菌繁殖成熟,散发的孢子会迅速将凡人带入恍兮惚兮、不可名状的幻觉世界;而酒神亦将在幻觉中显现真身,以无可比拟的宏伟景象震慑肉眼凡胎的愚夫,居高临下的展示恢弘的法力。

这是自上古以来屡试不爽的手段,但偏偏今日却露了个大脸。强氧化剂杀伤的效率实在太强太快,甚至都没有给真菌留下一定点扩张的时间,更不用提制造什么了不得的“幻象”。而酒神无可奈何,也不能不依附在数十里外某位忠实信徒的身上,以最为低劣的附身神通来遥遥传递消息——堂堂神明竟然被迫与鄙贱的凡人共用一具躯壳,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

不过,屈辱是一回事;难以料理的麻烦又是另一回事。附身后神明的力量也要被本体所局限,但偏偏这位忠诚信徒又是个天天酗酒的漠北酒蒙子,除了狩猎骑射之外一窍不通的典型游牧莽汉。以这位莽汉那点可怜的、三天憋不出六个字的汉语词汇量,附身其上的酒神便立刻体会到了无可言喻的痛苦,类似于英语学渣在努力挤出大作文时的痛苦——祂倒是真心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解释”。

于是,费力思索许久,祂只能闷闷回答: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李先生笑了笑:“那上神现身,又有何见教呢?”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酒神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升替‘成功,我还可以献礼祝贺。”

李先生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稍微有点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不会阻止‘……上神的身段,原来这么灵活么?这倒真令我意想不到。”

他咂了咂嘴,顾盼四望,神色间高深莫测,似乎慧眼如炬,从酒神寥寥几句对答中窥视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他这心满意足、乃至于兴高采烈的表情实在是太显眼了,以至于林貌忍耐不住,偷偷拨了拨虎斑猫的猫毛。

猫咪被刺挠得一个哆嗦,才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现场还有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呢。

自得的猫猫喔了一声,不能不稍微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尽自己讲解的义务:

“这位上神所说的’升替‘,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仪式……林先生,你清楚殷商的日名体系么?”

林貌茫然眨眼,他倒是在某些考古杂志上瞥见过这个古怪的名词,但真要详论内情,还是只能虚心请教:“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