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谅。
天空灰蒙蒙的,阴冷的气息穿刺在枯木杂草之间。
雪停雨落,冬雨细密绵长,似垂落的柳条在空中飘零,伴着屋檐“嘀嗒”的水声,静静听,能听见化雪的声音。
覆盖了半个世界的积雪被雨水冲刷,化为一摊冰冷刺骨的湿气,绞缠在空气里,冻得人手脚发麻。
脚链上的铃铛时不时摩擦出悦耳响音,床上的女人两手抱腿,侧脸贴着膝盖,呆滞的眼神延伸至窗外,那个朦朦胧胧的,如仙侠般的梦幻世界。
宋春庭三天没说话了。
不吃不喝不睡,全靠营养针吊着最后一口气。
她瘦得很厉害,标致鹅蛋脸瘦成精致尖下巴,面色惨白,双眼空洞,飘忽的灵魂仿佛游离到另一个无边暗夜。
四人病房空间很大,房里只有两人。
靠门的床位是个30出头的成熟女人,终日捧着一本书,目光时不时被进出的男人所吸引,可眉宇间皆是轻蔑的笑意。
宋春庭不肯吃东西,谢淮楼每天变着花样准备,市里好吃的店他都跑遍了。
为了能让她张嘴,他使尽浑身解数,那么高大的糙汉子化身美食家,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尽管没人回应他的话。
“这牛肉面在市里排名第一,老板说他家的面有说法,哑巴吃了都能开口说话。”
“你尝尝桂花糕,甜而不腻,买糕的老婆婆80岁了,精神头特别好。”
“冰激凌泡芙是限量的,刚抢的时候差点给几个小孩子撞飞。”
女人毫无反应,纹丝不动,甚至连眨眼的频率也越来越慢,像一只被透明硬壳笼罩的小猫。
别人救不了她,她也逃不出去。
谢淮楼垂眼微笑,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用棉签沾染温水,试探着轻轻染湿她干涸的嘴唇,毫无血色的唇瓣分裂撕开,在清水滋润下了无生机。
“齐齐说,镇上一直在下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他用被子盖住她,把她包成白色雪球,陪着她坐在床边,指尖撩过她耳边的发拢到耳后,耳垂冰凉,在滚烫指腹间一点点融化。
“春春,你种的白萝卜成熟了,拔出来,煮进火锅里,小胖子能一口气吃三碗饭。”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唇边滑过很浅的笑意。
“冬天再冷,总会过去,春天很美,也很暖。”
病房外,牧洲和牧橙安安静静的坐在长椅上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谢淮楼推门出来,两姐弟满脸焦急的迎上去,男人微微摇头,牧橙眼眉低垂,面露愁容。
牧洲低声问。
“医生怎么说?”
“她一直不愿配合,怕她有轻生的念头,现在不要刺激她,等情绪平复,再制定后续治疗方案。”
“那报警的事,还是先缓缓。”
牧洲这两天找关系调查很多,提出理性建议。
“那两畜牲都是外国籍,在国内定罪比较麻烦,再加上立案需要录口供,嫂子现在这个情况,就怕受到二次伤害。”
谢淮楼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眉头微皱,沉思半晌。
“那按你的意思,就这么放过他们?”
牧橙沉不住气,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在医院吼叫。
“哥,这就是杀人,你是准备放过杀人犯吗?”
“你别激动,你听我...”
“我不听。”
牧橙急了眼,愤怒的瞪他。
“爷爷跟爸爸都是军人,你也是,怎么到你这里就怂了?”
“你做事情能不能长点脑子?”
牧洲斜眼看过去,忍不住伸手敲她的头。
“一条路行不通,那就换条路,道道通。”
“什么意思?”
男人没搭理她,抬头看向谢淮楼。
“楼哥,你安心陪嫂子,这事交给我,我多的是路子让他们付出代价。”
关于牧洲所说的“路子”,谢淮楼没细问,因为他知道这个看似不靠谱的男人,实则心思缜密,做人做事滴水不漏。
可他没想到的是,翌日下午,年迈的吴院长带着不争气的小女儿前来医院探望,捧着花,买了一堆昂贵的营养品,却被谢淮楼冷漠的挡在病房外。
“谢淮楼,这次是她做错了,我这个当妈的没教育好,我难辞其咎,但你看在她年纪还小,未来日子那么长,如果留下案底,她这一辈子就真毁了。”
院长身边的于梦婷衣着朴实,素颜上阵,毫无那日的嚣张跋扈,低眉顺眼的样子看着真像惭悔似的。
“楼哥,你能不能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放我一马?”
她小心翼翼的对上他的冷眼,细碎地念道。
“我那两个朋友昨晚在酒吧被抓,现在人还在警局,警察说他们吸毒贩毒,大概率会被判刑,我...我害怕...我不想去坐牢……”
这话一说,谢淮楼瞬间了然。
牧洲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只是他没想到会如此迅速。
这姑娘大概是收到风声,心虚得像只惊弓之鸟,担心下一个被解决的人是她。
“从那晚到现在,已经过去几日,你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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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于梦婷哑然,眼神慌乱四处瞟。
“纵容是所有罪恶的源头。”
男人阴冷的目光从吴院长脸上缓缓扫向她,呼吸声沉重。
“你踩到我的底线,怎么还有脸来求我宽容?”
“楼哥。”
“这件事没完。”
他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
“她受了多少罪,你都得给我还回来,不和解,更不原谅。”
入院第六天。
她在床上坐腻了,终于愿意下床走动。
可行动范围仅限于床跟窗户之间,她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发呆,从清晨站到旁晚。
谢淮楼静静地陪着她罚站,标准军姿,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偶尔她会偏头看他,黯淡无神的双眼比天空还要灰沉,她轻而缓的眨眼,好奇地盯着他看。
床头柜的手机孜孜不倦的响起,在异常静逸的空间里存在感很足。
男人拿过手机看了眼界面,侧身塞进她手心。
她刚开始没反应,不知震动响了多久,她低头看着来电提示,纤长的睫毛轻轻扇动。
大颗眼泪砸在手背,滚烫温润,顺着虎口滑进掌心。
是妮娜的电话。
妖女说闭关几日爆肝码字,大概是刚刚出关。
宋春庭肩膀轻颤,抽泣声压至最小,可屋里太静了,那么细弱的哭声被放大数倍。
谢淮楼伸手环过她的肩,侧身靠近她。
女人没动,也没推开。
她始终低着头,没有声嘶力竭地哭喊,无声的眼泪最刺痛人心。
电话被她挂断,她翻出微信,边哭边敲字。
眼眶内滴落的泪水加剧,湿气逐渐遮盖视野,屏幕也被水花砸得模糊不清。
宋春庭脑子是空的,徒留一具可有可无的外壳。
她机械化地回复,直到彻底打消妮娜的担心,紧绷的肩头一落,沉沉松了口气。
手机塞回给他,她转身爬上床,掀开被子藏进去,在黑暗中屈膝抱腿,标准的蘑菇坐姿。
她想妮娜。
此时此刻,好想好想。
她好想扑进小妖女的怀里,靠着瘦弱却充满力量的肩膀。
在谢淮楼没出现之前,妮娜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自高中那件事后,她的病悄然落定,休学养病了一年,妮娜也跟着休学陪了她一年。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可妮娜却自始自终陪伴在她身边,坦然面对她每一次不受控的应激反应。
妮娜的脸曾被她的指甲抓伤,胳膊上全是她用重物砸过的淤青。
大二那年的平安夜,社团的两个学长闹恶作剧把她关进小仓库,时隔几年后的病发,她蜷缩在角落的大纸箱里,披头散发狂叫不止。
闻声赶来的妮娜心疼到崩溃,一时失控用剪刀弄伤学长的手臂。
因为这件事,她险些被学校开除。
最严重的那次,是半年前,她在家中突然发病,把自己锁进浴室里,尖刀割破手腕,大半个身子泡在浴缸中,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慢慢放干。
如果不是妮娜寻来灭火器砸烂紧锁的门,或许那一天,就成了她的永远。
妮娜净身高只有155,身形偏瘦,力气小的跟猫似的,没能知道她究竟用尽多少力气,只知道门开的那刻,她满手都是血。
宋春庭并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至少现在不想。
年底是妮娜最忙的时候,如果让她嗅到丁点蛛丝马迹,她会抛下所有立刻跑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