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却不探听,淡然以对,所言皆是文学。
等到两人再度探讨了一番西昆体的优劣及发展,反倒是贺泉先沉不住气了,身体微微前倾,凑过来道:“仕林可知,京师那边传出了大事?”
“哦?”
狄进眉头扬起:“愿闻其详!”
“仕林真不知?”
贺泉有些惊疑,却是声音再低沉了些:“听说政事堂吵翻了,就为了河东路经略安抚使之位,王相还和吕相红了脸呢!”
狄进一听便知,这位是站吕夷简一方的,恐怕也是吕氏门生故吏里的一员,颔首道:“我此来河东,也是得了吕相举荐,委以重任!”
果然贺泉的态度愈发亲近起来:“今夏贼在边地蠢蠢欲动,又有辽人撑腰,局势危急,正需仕林这般绝人之材,吕相才会倚重啊!”
“不敢!”
狄进稍作谦逊,没有多言。
“该沉稳时沉稳,惜字如金,难怪如此年纪,就能为一路经略相公!”
贺泉见对方年纪轻轻,原本也多少有些嫉妒,此时越发郑重起来,但不沉稳并非是真的性情所致,还为了向高层表态,所以该说的话,他必须说出口:“王公对此却是颇多反对,唉……听说仕林与韩公相见恨晚?”
狄进平和地道:“我此前确实去并州州衙,拜会韩公,韩公给我拟定的备征将领名单,亦令我受益匪浅。”
贺泉一拍手:“这就是了,韩公本是并州知州,兼任本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有何不可?结果王相不仅不愿,那御史孙沔更是弹劾韩公自作主张,逾越职权,不将中书所令放在眼中,所言极尽讽刺之能,还有越来越多的官员附和……言官风闻奏事,也不能如此为之啊!”
狄进道:“御史弹劾,多有其理,然韩公历任地方,尽心尽责,大有政绩,并州本就是河东之重,拟定一份备征将领名单,就是越职行事了?此言太过!”
“可不是么?公孙御史也为韩公进言,可惜反对之人更多……”
贺泉叹了口气:“王相终究是首相,他反对韩公兼任经略安抚使,此番又被御史言官抓了把柄,韩公任职本就满了磨勘,动一动是难免了。”
韩亿来到并州已经两年,正常情况下,一任三年,但除非是那种被贬到边缘地带的获罪知州,往往都会减一年磨勘,最多任两年,就会调任他处。
但战时是不会临时调任的,毕竟万一继任者不熟悉当地情况,会给外敌可趁之机,这个时候磨勘会延展一年左右,一般来说,这个时间一场大战也结束了。
韩亿如果兼任本路经略安抚使,那磨勘会顺理成章地延展,直到三年任满后再调离,现在则是两年调离。
表面上还算正常,但官场上都是人精,一看就知,这位老臣是错失了此番战前立功的大好时机。
要知道河东局势与陕西不同,陕西那边面临西夏军队入侵,不胜即败,没有缓和的余地,而河东目前只是被谍探侵扰,哪怕不大胜西夏,接下来只要让西夏不敢入侵,就是大功一件。
凭经略安抚的功绩,以韩亿的资历,完全可以权知开封府,甚至跳过这一步,直接成为宰执。
而错过这个时机,以韩亿的年岁再蹉跎几年,就只能止步于两府之外了。
当然,从贺泉的话语里,还停留于推断,所以狄进干脆问道:“此事定了么?”
贺泉迟疑了一下,本想模棱两可,但面对这位的灼灼注目,还是咬牙道:“政事堂两位相公如此分歧,于国事不利,我于昨晚接到的书信中所见,太后与官家定夺了!”
既然确定了消息,狄进唤来几名护卫:“你们上五台山,寻到韩书写,让他下山来,说是并州有了急事。”
“是!”
护卫去了,狄进又道:“韩公若是调离并州,谁会接下知州之位?此人可一定要熟悉河东局势啊?”
“仕林不必担心!”
贺泉道:“陈枢副举荐,原任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转运副使的的杜公衍,可当重任,瞧着王相之意,也应允了!”
王曾赢了一次,罢免了韩亿,接下来又有陈尧咨举荐,再加上杜衍历任河东提刑官、河东转运副使、陕西转运使,才能和资历都足够,王曾便也顾大局,识大体,应允了这个提议。
由此两府经过分歧后,重新达成一致,陕西转运使杜衍调任回京,原本拟任三司户部副使,现以枢密院直学士,知并州,兼河东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
狄进颔首:“太后、官家圣明,杜公久在河东,是合适的人选!”
顿了顿,他又露出微笑:“杜公于我也有知遇之恩,我当年一介寒士,籍籍无名,是得杜公赏识,寄应开封府,才有了后来的及第!”
“是啊是啊!”
贺泉口中附和着,眼神闪烁,仔细观察。
他此来,一是受吕夷简所托,传达最新的朝堂进展,二者也想试探试探,这位到底于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结果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明白了,这位狄三元不仅得太后和官家赏识,在两府中也有坚定的靠山。
送走了一位支持者,又迎来了一位更铁杆的支持者,还任谁都挑不出理由来。
当真厉害!
由此可见,借着这个机会,结交上这位如今已是待制重臣,今后还不知要在两府执政多久的朝堂要员,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接下来的交谈,贺泉曲意逢迎,狄进也平和以对,两人相谈甚欢之际,也对河东如今各州县的班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待得天色暗下,韩纲终于被领入了驿馆。
他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要竭力维持平静,但那难看的表情,终究暴露出了心中的不宁。
韩亿写信时,是韩纲在边上磨墨,当然也看到那信件中所写,他当时是觉得父亲不该那样写……
理论上父亲身为并州知州,龙图阁待制,无论是资序、地方功绩还是所处的官职,都足以担任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那为什么不直接安排呢?
不就是朝堂上有分歧,犹豫不决么?
或许父亲觉得当仁不让,但在别人看来,这封信件就是向两府要官啊,有损声誉不说,那位王相公不会觉得冒犯吧?
对此韩纲只能安慰,王相公与父亲的关系够稳固,能够理解父亲一片报效国朝的拳拳之心。
结果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狄相公!”
到了狄进面前,韩纲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然后就垂下脑袋,等待着接下来的羞辱与讥讽。
最初本就是他发难,后来对方愿意敬老,父亲却强行不要,现在要灰溜溜地滚出河东了,他还能落得什么好?
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温和的勉励之言:“令尊为官亲民,公忠体国,若非此番辽夏局势不容耽搁,我该至并州城外,为其作诗相送,你回去后替我问候,听闻你家中幼弟甚多,若需照料,也可安排一并调离河东,于令尊左右尽孝!”
贺泉暗暗点头,让韩亿长子远离战事危险,却又不是怯战,任谁也挑不出理由来,不愧是一见如故,多么稳妥的安排。
韩纲猛地愣住,半晌后回过神来,眼眶微红,深深一躬:“相公之言,我定当带到,然身为书写机宜文字,理应为国效力,岂有中途退却之理?下官去去便回,此番与相公,同去雁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