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赞声落在众人耳中,心下自是各自思量。
黛玉略略乜斜,心下微微泛酸,却也知错非如今不好传扬出去,俭四哥一准会为其撑起体面来。再者她私下的体己银子,也不见得比湘云少,只是不好显露罢了。
黛玉这般一想,那心下的酸涩渐去,心思飘远,便好似附和贾母言语一般笑了起来;那另一席的三春且不提,宝钗却犯了心思。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她终究与李惟俭无缘,如今自然不去多想了。只是贾母的夸赞在其听来很是有些刺耳!
这般大操大办,为的不过是勋贵人家的体面,可贾家是什么情形?薛家自没了皇商底子,这日子便每况愈下。贾家出的多、进的少,错非吃了宁国一脉的田产,哪里还维系得住国公府的颜面?
这般情形,自当开源节流。宝姐姐自知自己不过是内眷,这开源之事并无法子,便只能在节流一项上想法子。姨娘王夫人心下也是极为赞成的,偏到了贾母这边厢就成了小家子气。
俗话说‘有多大碗便吃多少饭’,这般铺张浪费谁不会?只出不进的,就算家中有金山银海也顶不住。
想明此节,宝姐姐拿定心思,左右贾母年岁大了,她只消让姨娘王夫人满意了,那金玉良缘自然水到渠成。
说笑一阵,有婆子便抬着烤炙了的黄羊腿、挂炉鸭子一并送了上来。湘云见此,赶忙与王熙凤一道起身去张罗。
王熙凤就笑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
湘云应下正要回转,却听贾母说道:“凤哥儿,让湘云与你一并张罗着。这丫头来日嫁了过去,虽说头上没主母、一过门儿就要当家,可总要知晓这下头的事儿是怎么张罗的。”
凤姐眨眨眼,笑道:“哟,却是我想差了。既如此,打明儿起让云丫头跟着我办差得了。”
贾母顿时颔首连连,笑道:“正是此理。早些时日我便记挂着,只是想着湘云到底年岁小,还想着过一年再说。如今想来,早有早的好处,免得甫一嫁过去忙手忙脚的,让外人看了笑话。”
凤姐就道:“还是老祖宗思量的周到。”
湘云也朝着凤姐屈身一福:“凤姐姐,往后可要叨扰你了。”
凤姐极得意湘云这般性子,探手捏了下琼脂般的小巧鼻子,笑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都是自家人可莫要外道了。”
当下二人先是吩咐将那黄羊腿、挂炉鸭子分出一些送与周姨娘、赵姨娘,又命人在游廊里摆开两席,让鸳鸯、琥珀、平儿、彩云等去坐。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
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过得半晌,又有婆子来报,说是那一篓子螃蟹业已蒸好了。湘云与凤姐又出来安排,那螃蟹极肥,大抵二三个便是一斤。凤姐与湘云估算了一番,便定下园中丫鬟、婆子每人两只。
两人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
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云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
平儿早夹了一片鸭肉来,凤姐道:“多蘸些面酱。”
一面也吃了,笑道:“伱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脏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
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她?你们看看她,黄羊腿配醋,肉没吃多少醋倒是喝了一碟子,她也算不会揽酸了。”
平儿手里正夹着个油乎乎的黄羊腿肉,听如此奚落她,便夹着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
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
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個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
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肉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油脂膏子。主子奴才打架呢。”
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
贾母笑道:“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羊腿、烤鸭给她点子吃也就完了。”
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珍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会。
黛玉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就下来了。贾母上了年岁,多吃了两片羊腿肉也就撂下了筷子。
眼见将外头安置停当,贾母便将湘云与凤姐招呼回来。笑吟吟看着小湘云大快朵颐,想起其身世来,又想着保龄侯夫妇这会子业已去了江南,心下便多了教导之心。
因是说道:“我让你随着凤哥儿,就是要多想多看。这掌家一事,该体面时体面,该俭省时俭省。万不可一概铺张,也不好总是吝啬。那话不是说过?一张一弛才是道理,这一条你须得与凤哥儿好生学着。”
湘云嚼着羊腿肉颔首:“我知道了,姑祖母。”
贾母又道:“这第二条道理,是为不是冤家不聚头。”
湘云眨眨眼,刚要张口便被凤姐抢了先:“老祖宗,这是什么道理?”
贾母就笑道:“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合,就不该有隔夜仇。有什么事儿当面说开了就好……云丫头,这一点你可不要学凤哥儿。”
凤姐嗔道:“老祖宗这话儿说的,我倒是想床尾合,可人家二爷如今心气儿高了,哪里肯与我多说话儿?”
贾母就道:“管他如何心气儿,你但凡好言相商,我就不信琏儿会与你翻脸。”
凤姐哼哼一声不言语了,心下却不以为然。贾琏要本事没本事,要才情没才情的,要她与贾琏低头?凭什么?
贾母看在眼里,知道这等事儿劝说不得,只得继而又道:“这第三条,叫做嘴巧遭人疼。”说着遥遥一指吃酒的凤姐儿:“你瞧瞧她,这阖府上下哪个不疼她?”
湘云顿时乐道:“是了,凤姐姐这张嘴实在是巧,我便是想学也学不成呢。”
凤姐笑道:“老祖宗今儿怎地专拿我作筏子?”
一旁的薛姨妈道:“凤丫头办得好,得了老太太喜爱,可不就要拿你做例子?”
凤姐便笑着道:“罢罢罢,总是你们长辈有道理,我啊,乖乖听着就是了。”
贾母笑了一阵儿,湘云便道:“姑祖母,还有旁的道理吗?”
贾母道:“这四一个,便是分寸。与人往来、打理家务、相夫教子,无一不要分寸。过了遭人厌嫌,不及为人贬损。这分寸一事须得经年累月自行领悟,我便是想说也说不分明。”
湘云听着若有所思,贾母又道:“再一个,便是公道。说的不如做的,来日云丫头打理家务,行事须得公道了。切忌说一套,做另一套。这心口合一,往后行事自会惹得下头人信服。
下头人信服了,行事方可无往而不利。”
湘云最喜这一条,当即笑道:“姑祖母安心,没人比我更公道了。”
此言惹得众人好一通笑,贾母便摩挲着湘云的后脑勺道:“你啊,我旁的都不记挂,唯独怕你信错了人,叫人给哄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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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芳园。
却说这日早间宝琴、香菱一道儿往傅秋芳处学着管账目,宝琴只看不问,香菱却是看得头昏眼花。
她心中自有才情,奈何偏偏对那经济一道七窍已通了六窍,只消看一眼账目便会昏昏沉沉。于是乎好容易捱到午时,香菱不待在傅秋芳处用午饭,便推说要去寻甄大娘,一溜烟的便跑了。
余下宝琴与傅秋芳两个,一道儿用过午饭,又遵着李惟俭的吩咐,往会芳园游逛了一番。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各处亭台上走了一回。那银桂花瓣纵纵横横不知落了多少,到得悦椿楼上,命丫鬟卷起纱幕,二人便清清静静坐在上面看景。
是时炉添兽香,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
傅秋芳品了口香茗,笑着遥指下方银桂,说道:“琴妹妹快瞧,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称为玉树。”
宝琴便笑道:“傅姐姐,那假山上飘得山白森森,一层层,合天一般颜色,真可称为玉山。”
一个道:“妹妹你依栏而立,风儿吹着,被人家远远望去,岂不是个玉树?”
另一个继而道:“姐姐你或午倦方来,颓然侧卧,若被人家赞扬,岂不亦是个玉山?”
小丫鬟念夏不知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忙道:“古诗上说,‘宛如玉树临风前’想来就是这个树。又说,‘玉山自倒非人推’,想来就是这个山了。如今二位姨娘以玉树、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洁;但以无情比有情,我恐玉树玉山还比不上二位姨娘呢。”
傅秋芳乜斜一眼,笑道:“偏你会说话,将咱们两个都赞了。”
宝琴便笑道:“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我欺。”
方才一番机锋,却是各自探明了心思。傅秋芳以玉树做比,宝琴回以玉山,都是捧着对方,要其高风亮节。
如今见各自并不退却,傅秋芳便暗自思量起来。她如今将外头的营生大多拢在手上终究是不妥,想来日主母过了门儿,这些营生、账目必被收拢上去。既如此,莫不如卖个好儿,将那庶务分出一些与宝琴。
只是这分哪个、留哪个又有说道了。不可留让人眼热的,好比那蒸汽机厂子,谁都知那股子烫手,又怎能让傅秋芳收在囊中:更不可留着那可有可无的,好比膠乳厂,如今受限膠乳产量,不过是半死不活。听老爷说,只怕二三十年也不见得能起色。
这余下的营生,如今傅秋芳也说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因是思量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琴妹妹家学渊源,想来这账目也难不住妹妹。”
宝琴便笑道:“傅姐姐谬赞了,我不过小时随着父亲耳濡目染过,但自己个儿经手账目还是头一遭呢。”
“触类旁通嘛,都是四柱记账法,又有什么区别?我看也要不了多久,下月琴妹妹便能试着理账。只是妹妹新来,年岁又小,我可不敢累着了妹妹。如此,我先将机床、车辆、弹簧、螺丝这四处厂子的账目交给妹妹打理,待妹妹熟稔了,再多交给妹妹一些。”
宝琴明媚道:“都听傅姐姐的。”
常言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宝琴心下自知,傅秋芳总不会好心将那好打理的账目交给她处置。可是那又如何?若是好打理,又岂能显出她的能为?
此事定下,傅秋芳转而道:“不是说今儿云姑娘请客?怎地这会子还不见动静?”
宝琴就道:“这却不知道了。说是先请了家中长辈,过后另置一席再招待诗社的姊妹。许是被事儿绊住了?”
正说着话,念夏就道:“两位姨娘,老爷往这边厢来了。”
二人赶忙起身,傅秋芳嗔道:“老爷回来,怎么也没人知会一声儿?”
宝琴笑眯眯道:“傅姐姐何必明知故问?必是四哥哥怜惜姐姐害喜,这才没让人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