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心下强忍着怒气,又生出悔意来。俭四哥前头早就说着须得防着宝姐姐,探春思来想去总觉得宝姐姐再如何也不会这般过分,不想竟真个儿让俭四哥说中了!
开口便是大道理,什么都是小利,岂不知开源节流就得一桩桩从这等靡费过多的小处着手?
宝姐姐难道心下真的不知?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又或者慷贾家之慨,广结善缘。
探春进退两难,自己个儿方才提了法子,若当下不做决断,来日说不得便会被宝姐姐抢了功;若现下决断,不问自知,定会被宝姐姐搅合了。
略略思量,探春开口笑道:“宝姐姐说话总有三分道理,我如今也是初次管家,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惜凤姐姐今儿没来,不然还能当面问问,也让其帮着拿个主意。我看这会子再如何说也是空的,不若明儿我问过了凤姐姐再说?”
平儿就在一旁,宝钗不好怼凤姐儿,因是笑道:“也好,那我也去与姨娘说一说。”
言罢,宝钗径直起身出了议事厅。余下听吩咐的媳妇、婆子被探春尽数遣散了,这才与平儿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是无奈。
平儿就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歹你如今只是跟人商量,素日里奶奶可是要跟太太请示呢。”
探春不由得感叹道:“今儿方才知晓凤姐姐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平儿笑而不语,起身扯了探春道:“刻下天才擦黑,三姑娘不若随我去见了奶奶再说。”
“也好。”
凤姐儿三两下用过了桂花糕,用了茶水漱口,随即便问:“方才可商议出個章程了?”
凤姐儿讶然道:“探丫头思量好了?”
篆儿打了热水过来伺候邢岫烟洗漱,禁不住眉开眼笑道:“姑娘可听见了?我就说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贾家的丫鬟、婆子,就没几个不爱银子的。”
当下二人自辅仁谕德议事厅出来,不多时便进了凤姐儿院儿。此时晚点已过,二人进来时却见凤姐儿又在吃桂花糕。
凤姐儿眼见探春果然动了气,当下起了拉拢之心。她心下想的分明,那宝钗与王夫人走得近,如今又以宝二奶奶自居,与自己绝不是一路人。反倒是这三姑娘,性子爽利,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且来日迟早要出阁嫁人,此时正好合在一处与太太斗法。
凤姐儿也帮着一起思量,过得须臾便道:“我那舅舅过几日便要回京师……不妥,姨母因着舅母,如今正与王家闹着别扭,怕是支使不开。”心下忽而又想起那夜偷欢过后,李惟俭随口提及几个股子眼看要上市,凤姐儿便道:“我看探丫头不妨去问问俭兄弟,他定然是有主意的。”
“谢你什么?”
凤姐儿闻言心下便是一动,说道:“你要过去,明儿也来叫我一声儿,正好我有些营生上的事儿要请教俭兄弟。”
探春笑道:“还是凤姐姐知我,只是这一时之间倒是不知寻个什么法子。”
探春颔首道:“凤姐姐说的极是,我如今就得了两个法子。”
凤姐儿心下也诧异,算算光景这才几日?怎么就突然嘴壮了?只是这话不好往外说,便只道:“是不是的还两说呢。”
篆儿道:“要不是想着这点,你道这好事儿还能轮到你?行了,懒得与你嚼舌,过两刻上来提污水。”
姜嬷嬷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来,说道:“我说我自己个儿腰不好,往后这担水的差事还是篆儿与良儿一道儿来吧。”
篆儿摇头晃脑得意道:“若不是上回去伯府诗会时我偷偷寻了伯爷,说了姐姐的难处,姐姐当这天赐的好差事还会平白砸在姐姐头上不成?”
篆儿哼声道:“着什么急?往后看你如何伺候,若不得姑娘心思,免不了再寻旁的来伺候着,我就不信还有人不喜银钱。”
篆儿转将出来,观量着婆子道:“姜嬷嬷说什么呢?”
篆儿探手握住,冷声道:“也莫说我们姑娘平白使唤伱们,往后勤快伺候着,月底与你两串钱买酒吃。”
姜嬷嬷眨眨眼,顿时笑颜如花:“诶唷,这怎么话儿说的。邢姑娘是大太太交代下来的,便是没有银钱我们不也得伺候着?嘿,这银钱——”
邢岫烟有心教导篆儿,又念及前一阵子被几个婆子勒索、欺负,便寻思着好歹让篆儿畅意一回,待过后若有得意忘形之处再行教导。
姜嬷嬷抬眼打量,便见篆儿手中来回丢着一枚银稞子,顿时面上就是一变:“银子?哪儿来的?”
咚——
邢岫烟卸了妆容,篆儿兀自还在喋喋不休表功道:“姐姐这回可要好好儿谢谢我。”
待探春一走,平儿方才凑过来问道:“奶奶不是才问俭四爷拿了主意?”
探春瞧了眼平儿,平儿便低声将方才情形说了出来。
探春只道凤姐儿贪嘴,平儿却知凤姐儿平日里过了饭口从不贪嘴,因是愣了愣便道:“奶奶这回定然是有了身子了,不然也不会这般嘴壮。”
探春道:“不外乎以退为进、调虎离山。”
凤姐儿一双凤眸满是笑意道:“我看那劳什子以退为进,探丫头定然是不肯的,莫不如想个法子将她赶出去。”
姜嬷嬷顿时拍着胸脯赌咒道:“也不用交代旁的,那几个都是眼高于顶的,篆儿姑娘摸着良心想想,自打你们姑娘来的,还不是我来伺候的时候儿多一些?”
探春也不以为异,应下之后又略略盘桓了会子,这才起身回返秋爽斋。
因是凤姐儿起身扯了探春在炕头落座,笑着劝说道:“探丫头也莫生气,我若跟你一般气性大,只怕早两年就要气死了。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管治家中庶务可不就也是一样道理?她既从中作梗,想个法子绕过去就是了。”
婆子将水桶重重放下,随即嘟囔抱怨道:“丫鬟身子,偏要充小姐命……”
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知道什么?我前一回隐约听说俭兄弟手下几处厂子要分别发行新股子。刚好这两年存了些体己,与其被你二爷惦记去了,莫不如换了股子留在手里,每年也能多几分出息。”
凤姐儿听罢冷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宝二奶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探春恼道:“万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人物!素日里还道她是个好的!”
平儿释然,笑着赞道:“奶奶真真儿是生财有道,外头人都说俭四爷是财神转世,我看奶奶如今也是个小财神呢。”
王熙凤心下腹诽,小财神……说不定这会子就在她肚子里呢。
此时养胎规矩,前三个月绝不往外说,免得胎儿无福消受再落下了。
探春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略略思量便应承下来:“也好,明儿我便去寻俭四哥讨个主意。”
缀锦楼。
那姜嬷嬷点头哈腰应下,这会子也不提腰疼了,乐颠颠便下了楼。
篆儿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什么心思?不过是在我们姑娘跟前踅摸不着好处,这才起了惫懒心思。你且看这是什么!”
邢岫烟闻言顿时一怔,问道:“你求了伯爷?怎么不早与我说?”
篆儿道:“先前与姐姐说了,姐姐又不肯,我只好先斩后奏了。也亏着伯爷还记得当日誓言,不然咱们还不知何时熬出头来呢。”
邢岫烟咬着下唇半晌无语。心下想着此番怕是自作多情了……想想也是,李伯爷何等人物,人家每日间操劳家国大事,又怎会留意自己这个几面之缘的毛丫头?
失落之余,想着还不知李伯爷如何来想自己呢,邢岫烟便脸面羞红,气恼道:“篆儿,你太过放肆了!这回瞒着我去求李伯爷,来日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卖了?”
篆儿唬了一跳,忙道:“我一门心思为姐姐着想,哪里会卖了姐姐?”
邢岫烟气得红了眼圈儿,说道:“你私底下去求了李伯爷,可知如今人家如何想我?你自己个儿眼皮子浅,受不得苦,偏要连累我也坏了名声。罢罢罢,我再也留不得你,那些银子你一并收了去,明早自寻活路去吧。”
篆儿吓得顿时跪地哭将起来:“姐姐我错了,你千万不要赶我走啊。往后,呜呜,往后再也不敢瞒着姐姐了。”
吵嚷声惊得良儿也过来观量,听闻是篆儿自作主张求了李伯爷方才让姑娘得了差事,良儿也不禁劝说了几句。
邢岫烟抹着眼泪,方才那话虽说的极重,可眼见篆儿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到底心下不落忍,扯了篆儿道:“咱们虽清贫,可却要守着气节。本来外头人就瞧不起咱们,如今再没了气节,只怕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个儿了。”
篆儿啜泣不止,只是一个劲儿的道恼。邢岫烟哭过一场,再不说赶走篆儿的话,只是倦在床榻上暗自伤心不已。
天下间哪个少女不怀春?李伯爷面容俊逸,性子平易近人又有些诙谐,邢岫烟与其见了几回,除了偶然从其眸中瞥见些许怜悯外,余下再无鄙夷之意。
午夜梦回之时,邢岫烟难免会生出些奢望来,转瞬又因着自卑自怜而将那心思埋在了心底。此番被请去帮厨,本道是李伯爷扫听到自己如今情形不好方才请了自己,不料却是因着篆儿之故。
邢岫烟心下凄凉,只觉李伯爷信守承诺,如今二者之间再无牵绊。
篆儿陪在一旁好半晌,忽而哑着嗓子出声儿道:“姐姐,那你往后不去了?”
邢岫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脸面在李伯爷面前丢了个干净,如今突然不去,岂不是成了反复之人?
篆儿就道:“我,我明儿就去求见李伯爷,就说那日都是我自己个儿的主意。”
邢岫烟惨笑一声,说道:“篆儿啊,你道伯爷是隔壁的闲汉不成,是你想见就见的?罢了,往后你莫要再多事了。”
篆儿面上应下,心下却并不赞同。寻思着那李伯爷瞧着极好说话,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哪里就用这般畏惧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这日李惟俭一早儿坐衙,晌午时好友严奉桢却寻了过来。二人一道儿用了饭,席间李惟俭反复过问,那严奉桢支支吾吾才道明了来意。
原是这位二公子突发奇想,闭门数月造了两具新鲜玩意,一为千里眼,一为顺风耳。
李惟俭心下纳罕,当即让二公子拿来观量。过不多时,仆役将两样物件儿送来,李惟俭顿时瞧了个瞠目结舌。
先说那顺风耳,瞧着就是个头盔两侧加了铁皮喇叭,别说,还真就有拢音之中;再说那千里眼,这回可不是在头盔上了,而是弄了一根两丈长的铁皮杆子,内中采用潜望镜原理,只不过上头还连着个望远镜,下头还弄了个摇臂用于调整望远镜……
严奉桢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禁不住问道:“复生,如何啊?这两样可还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