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银行。
又逢董事会,李惟俭听过诸董事、掌柜汇报,面上蹙眉不已。
本道以银行金融业催生工商业,进而促进工业革命。奈何先前李惟俭一厢情愿的认定大顺施行银本位有利于货币流通,偏偏实践两年下来,一则银行在抽取不到铸币税的情况下仅靠着汇兑、放贷业务保本;二则推行的纸币近乎于失败。
原本执掌银行的老掌柜被罢职,新晋的掌柜不过三十出头年岁,乃是晋商出身,一身本事堪称无师自通。
此时那新掌柜便说道:“诸位董事,在下以为,如今纸币业务虽纳入赋税体系,朝廷也认可纸币可用于缴纳赋税,可市井小民更乐于收到纸币第一时间兑换成银币;而银币的推行,其结果不过是让士绅将过去存放的银冬瓜换成了银币,这直接导致大顺市面上流通的银币始终维系在了一个危险的数字。这与诸位董事创办大顺银行的初衷相悖。”
周遭嗡嗡声四起,李惟俭清了清嗓子问道:“付掌柜以为该当如何?”
那付掌柜思量道:“回伯爷,在下与上下人等商议一番,决议说通朝廷放弃银本位,改为金本位。”
当下便有董事驳斥道:“大顺境内金银枯竭,且以银为货币,银尚且多有留存。那金子本就不富裕,若冒然换做金本位,岂非催逼士绅囤积金子,那市面上的银币又该如何处置?”
付掌柜笑道:“孙董事误会了,在下只说推行金本位,并非说要放弃银币、纸币。”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仔细思量半晌,又听了付掌柜说了半晌,李惟俭不禁击节赞叹。无怪历史上西夷各国都推行金本位,真真儿是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啊,人家的金本位是有道理的。
大顺开国之初,金银兑换比不过是一比四,到了太上时,落到了一比八,而到了此时,业已落到了一比十,有时候甚至是一比十一。
付掌柜谋算的是,利用大顺银行海量的货币收购市面上一切金子,由此推高金价。如此一来,大顺发行的银币是与黄金浮动挂钩,市井小民用不到黄金,因此感受不深,可那些囤积白银的士绅就倒了霉。
但凡黄金白银被推到与西夷一般的一比十六,那就等于士绅的财富无形中缩水了一半。
当此之际,士绅该如何应对?白银留在手里必定赔钱,只怕士绅第一时间会选择抛售白银。而市面上的黄金又被大顺银行收购一空,找不到投资出路的士绅,要么将抛售所得资产投资新型产业,要么就得存进银行进行保值储蓄。
不拘士绅选择哪一个,得利的最后都是银行。
众人计较一番,有董事便道:“不妥,若以此法推高金价,则银价贬损,只怕到时候物价飞涨。市井小民过活不得,必闹出乱子来,到时朝廷必勒令我等放弃此法。”
不待那付掌柜开口,李惟俭忽而说道:“我看此事也简单,既然银币贬值了,那抬高工价就是了。”顿了顿,继续说道:“抬高工价,先从内府施行。回头我奏明王爷,必得了圣人首肯。如此内府抬高工价,各地多有行会,得知此消息必定催逼东主抬升工钱,如此一来,倒是可将对小民生计的影响降到最低。”
“这……”内府郑郎中说道:“伯爷,此法必惹得内府开支加剧,只怕圣人不会轻易应承啊。”
李惟俭笑道:“郑郎中是顾虑圣人,还是顾虑内府诸位同僚?”
所谓内府,行政、财政甚至连司法都是独立的,说是内府,倒是可以看做是内政府。李惟俭确信,若有朝一日圣人信不过外廷,以内府取而代之,怕是乱上不足一月便会平稳下来。
这等尾大不掉的畸形产物,实在不合时宜,也该到了拆分的时候了。
不过此事须得与老师好生计较一番,料想只怕首辅陈宏谋也乐见其成。李惟俭此番可算是端碗砸锅,实在有些不地道,因是此事最好让陈宏谋的新党做出头鸟。
这日散会时,已然是未时末。
李惟俭兴冲冲往恩师严希尧家中赶去,到得书房里见了严希尧,李惟俭略略说了今日之事,又提及拆分内府之议,严希尧顿时蹙眉说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暂且不提。”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当即道:“老师,可是要对贾雨村动手了?”
严希尧点点头道:“詹崇已然跟顺天府打过招呼,那万唯枢可不是跟着贾雨村一条道走到黑的,料想暂且能护住薛蟠。”
李惟俭道:“老师就不怕贾雨村铤而走险?”
严希尧乐道:“那不正好?”说话间起身道:“老夫业已打发人往边塞去寻那门子,有此人证在,薛蟠是死是活要紧吗?再者说,伱那小妾亲身经历过当日之事,也可为人证。”
李惟俭思忖着,贾雨村此事做的又不隐秘,当日见证此事的人等又何止薛蟠与门子?只怕老师早就打发人往金陵去寻了。
他正思量着,严希尧笑着考校道:“复生以为,贾雨村往后该当如何行止?”
李惟俭道:“弟子观此人性情……只怕私下要来寻老师求饶啊。”
严希尧哈哈大笑,颇为意气风发。
李惟俭等了半晌,这才笑着道:“老师,此番不过是令出于上……圣人怕新党尾大难掉,这才有修剪枝杈之意。”
李惟俭偷偷上眼药,严希尧却不曾听出来,只拱手道:“皇恩浩荡,老夫当以身报之。”
李惟俭心下叹息,此时要是与老师说了自个儿要对付圣人,只怕老师转头儿便会将自己这个逆徒给卖了。严希尧一代实学大家尚且如此敬畏皇权,这工业化之路任重道远啊。
说来太上在位时,尚且是理学当道。到了今上时,方才重新启用实学。这实学源于太宗李过扶持,溯源却非止徐光启,而是明末时期兴起的经世致用派。
此后徐光启实学一脉与经世致用派彼此糅杂,这才成了如今的实学派。可说到底,不过是儒骨西皮,宣扬的还是家天下那一套。李惟俭推行的工业革命业已铺展开,可此时暂且并未催生出配套的思想来。
李惟俭这二年瞧着政和帝颇有怠政之意,耽于享乐,从而愈发充满了对威胁自身皇权的警惕。因是由不得李惟俭不未雨绸缪,他生怕皇帝兴起之下干脆将这工业革命给禁绝了。
若要保障工业革命的成果,只怕非得改天换地不成。由是李惟俭编纂了实学启蒙读物,虽不敢明目张胆,却也偷偷摸摸的宣扬起了国在家之前,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这等作死之举,李惟俭自是准备了替死鬼,防备的就是有朝一日守旧派反攻倒算。
李惟俭附和一番,旋即低声道:“老师,弟子以为,如今内府尾大不掉,贪腐成风,只怕到了不拆分不行的地步了。”
严希尧蹙眉颔首道:“前番陈宏谋也与圣人提及过此事,只是圣人不置可否。内府上下勾结,要拆分谈何容易?”
李惟俭便道:“说来内府行事霸道,侵占的还是朝廷税赋。弟子四下估算,每岁内府起码侵占税赋两千万有奇,可上缴内帑的不过六百万出头。这中间差额一千四百万有奇,触目惊心啊。”
严希尧眨眨眼,说道:“说罢,复生又打什么鬼主意?”
李惟俭笑道:“老师也知弟子便在内府当中,这内府有的衙门富得流油,有的衙门穷得要死,还须得内帑贴补。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分而不拆,引得内府各衙门彼此内斗,不是正好顺势将内府吸纳进了外廷?”
严希尧不禁纳罕道:“端碗砸锅,复生图什么?”
李惟俭讪笑道:“老师,弟子这回可是一片公心,绝无旁的算计。”
严希尧观量其半晌,摇头不语,显是不信。李惟俭则心下暗自盘算,这内府收归外廷,内府各处营生便从圣人私产成了朝廷公产,政和帝兴起要取缔,总要在朝廷上缠磨一番才是。到时候官司就有的打了。
不拘如何,这叫防范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