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盏打开盒子,取出高丽国书,也不看,随手放在桌上。李义旼说:“大宋皇上,高丽的国书,该当归还高丽。”赵盏不理会他。尤袤说:“这是高丽献给大宋的国书,献给了大宋,为何要归还?”李义旼说:“宋国不收高丽的进贡,留下国书有什么用?”尤袤说:“不收高丽进贡,留下国书,只因为大宋不想与金国说不清楚,免得引起误会。”听到宋朝要和宗主国说,李义旼有些慌。“宋国怕引起误会,高丽更不想引起误会。归还了国书,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两国都有好处。”尤袤说:“事情发生了,怎么当做没发生过?以此要求归还国书,理由不够充分。大宋只是不想引起和金国之间不必要的误会,并非是我们怕金国,我们只是不想太麻烦。”李义旼说:“大金国力强盛,拥兵百万,人口数千万,你们不怕?嘴上说不怕,实际怕得要命吧。”有了主子做后盾,李义旼又开始飘飘然。仿佛主子有多强大,自己就有多强大。这种情况通常叫狐假虎威,也叫狗仗人势。时间太长,甚至经历千年,必定演变成一种做狗光荣的奇特心理。那个人尚且不怕,怎会怕一条狗呢?当然,李义旼坚信,大金主子的名号可以吓到当世任何国家。否则他们怎敢绕过宋朝港口,擅自上岸进京。怎敢在京城中横行,在大宋皇帝面前无礼呢?尤袤道:“大宋怕不怕金国,不需要高丽操心了。”他不继续说,显然是不答应。李义旼说:“宋朝未收进贡,需归还国书。”尤袤道:“送出的东西往回要,哪有这样的道理?是不是大宋收了进贡,你们就不要国书了?”李义旼道:“两码事。”尤袤道:“国书我们留着没用,可以给金国瞧瞧。”李义旼忙道:“让大金知晓,你们怎么说?”尤袤道:“进贡没收就是没收。大宋没收高丽进贡,就与高丽没有关系。解释什么?”李义旼道:“国书归还给高丽,怎能交给别国?”尤袤道:“金国是高丽的宗主国,对高丽来说,金国算是别国吗?”李义旼道:“按照规矩,要还给我们。”尤袤道:“规矩?高丽什么时候敢立规矩了?”李义旼脸色发黑。他以为这通操作,占尽上风,震住了大宋君臣。以为大宋皇帝会亲自对话,纵然自己与皇帝不对等,也要派个宰相接待。谁想到大宋皇帝一言不发,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礼部尚书说话带刺,哪有谈判的态度?李义旼武人出身,脾气不好,越想越气,暗暗咒骂。他倒是挺有意思。在堂上与官差撕扯,堂前几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能震住谁?如同市井小民打架,权当是一场猴戏罢了。至于谈判,谁答应跟你谈判了?让你来了吗?你不讲理,还想让别人跟你讲理?不要个大饼脸。李义旼强忍住没发作。“规矩是人立的,高丽未必不能立规矩。”尤袤笑道:“各国使臣我见得多了,从未见过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你们想立规矩,敢吗?想立规矩,有资格吗?是不是得问问你们的宗主国同意不同意?以我对金国的了解,他们可不会允许附属国立规矩。如果附属国能立规矩,就不是附属国了。千百年来,没见弹丸小国敢立规矩。”李义旼看得出他的嘲讽。指着尤袤骂道:“老贼,你说什么屁话!”
完颜文龙刚好站在正堂门口,听的一清二楚。尤袤是大宋礼部尚书,宝文阁直学士,文坛和朝中都有很大威望。莫说高丽小国的使臣,连当朝阁臣都不敢对他无礼。他说的话都是外交辞令,哪怕有嘲讽之意,也没说脏字骂人。李义旼竟敢指着他鼻子骂,顿时气的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李义旼见此情景,甚觉骄傲爽快,狂笑了几声。完颜文龙已发觉不好收场了,他双手微微发颤,苦思冥想进去后该怎么狡辩。赵盏起身,扶着尤袤坐在自己旁边。尤袤看看范成大,范成大是参知政事,他的上司。上司站着,他怎能坐下?急忙要站起。范成大按住他的肩膀,小声说:“延之坐着,看官家给你出气。”他大声说:“完颜文龙,你进来吧。”他直呼完颜文龙的名姓,李义旼脑子一震。完颜文龙,完颜,完颜,金国皇族就姓完颜。顺着望去,果见门口那人穿着暗红色金国朝服,虽不太懂,看颜色至少也五品以上官位。“金国驻宋朝使臣完颜文龙,拜见宋朝皇帝。”边说着,迈进门槛就跪了下去。李义旼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差点晕死过去。两名官差将他提回椅子上,他又滑了下来。官差将他提起,压住了,才坐的稍微稳当了些。
赵盏不开口,完颜文龙只得跪着,不敢站起。李义旼汗如雨下,宗主国的使臣跪着,他坐着就是忤逆大罪。怎奈被人压住,浑身无力,挣脱不开。他万万没想到,金国使臣会忽然出现。想隐瞒的事情,全都瞒不住了。金国怪罪下来,如何是好?更想不到,甚至匪夷所思,金国使臣怎会对宋朝皇帝行跪拜之礼?不说金国该当居高临下面对宋朝,至少该平等相处,使臣无需行此大礼。依照正常的礼仪也不错,可他不知道赵盏是金国长公主的丈夫。不管从朝廷中论,还是从宗族内论,哪怕赵盏不是大宋皇帝,单以驸马身份,完颜文龙见他也得跪。当初嫁完颜玉时,金国深以为耻。无论是嫁长公主,还是宗族女子,都不会宣扬。通讯不畅,周边的附属国很难知晓?这回好了,差点把这位高丽宰相吓瘫了。李义旼只祈求所作所为都在梦里,全是假象,等醒来全会散了。真真是一场噩梦,说不定醒来时,被褥都湿了。
过了半个时辰,完颜文龙满头大汗,呼吸开始不顺畅了。李义旼坐在那迷迷糊糊,汗流浃背,晕过去好几次。尤袤知道是赵盏替他出气,高丽使臣无礼,就让宗主国使臣跪着赔礼。他掌管礼部,性格沉稳和善,平素与完颜文龙交往颇多。完颜文龙能代表金国常驻大宋,自非庸才,处理事务十分得当。他作为金国官员,完颜宗族子弟,难免有天生的傲气。但如今完全被赵盏给治住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使臣背靠国家。国家强大,使臣在外才有底气。这几年,金国内忧外患,早不复曾经辉煌。而宋朝内外安定,有序发展,国力不断增强。大金屡次有求于宋朝,岂敢得罪?偏偏宋朝的皇帝娶了大金的长公主,是大金皇帝的姐夫。完颜文龙在宋为使,非常艰难。为了不让赵盏给欺负死了,整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失礼,免得惹祸上身。好在赵盏不会没事找事,故意寻麻烦。这次倒好,自己没惹事,大金没搞事,蹦出来个附属国。不说是飞来横祸也没差多少。弄不好又是劈头盖脸的臭骂,反正不是第一次,不会太难熬。就是面子上过不去。以前骂他毕竟没有外人,这次要是当着附属国骂他,真是够难堪。瞪了眼几乎半死的李义旼,你给我惹事,宋朝跟我过不去,我就跟你过不去。等会赵盏骂我十句,我就骂你一百句一千句。等会赵盏要是给我一下子,过后我就剁了你。李义旼望着棚顶,他的脑子被惊恐占据,早不好使了。只知道,宗主国使臣对宋朝皇帝这样的态度,他是够呛了。
尤袤说:“官家,让完颜文龙站起来吧。”赵盏不开口。尤袤不好多说。过了一炷香时间,完颜文龙小腿酸痛,快没了知觉,实在撑不住了。他说:“皇上,外臣跪着没什么。您的时间宝贵,耽搁了太可惜。”范成大也道:“官家,时间挺长了,够他受了。”赵盏这才点点头。范成大说:“站起来吧。”完颜文龙抵住地面,双腿发不上力,想站起,却坐在了地上。他揉着小腿肌肉。“皇上,外臣坐一会儿。”赵盏说:“搬个椅子来。”完颜文龙道:“不,外臣不敢。坐在地上缓缓即可。”他擦擦汗水,不等赵盏问,先道:“是大金管教不严,冒犯了尚书大人,请尚书大人恕罪。”他跪了这半天,尤袤消了气,不想追究,看了眼赵盏。赵盏问:“嘴上道个歉就完了?”完颜文龙说:“日后大金必定有份实实在在的赔礼,送到尚书大人府上。”赵盏说:“当着我的面,指着大宋的尚书,骂他是老贼,说的话是屁话。你没听到吗?拿什么赔礼?”完颜文龙暗道:“当着大宋皇帝的面,这等无礼,追究起来,怎能算小事?”他想了想,问李义旼:“哪个手指指了尚书大人?”李义旼正懵着,官差将一口凉水喷在他脸上,这才勉强回了魂。问:“什么?”完颜文龙又问了一遍。李义旼也记不清是左手还是右手,答宗主国的话,本能的亮出了右手食指。完颜文龙说:“你过来。”李义旼从椅子上摔下,爬到了完颜文龙面前。完颜文龙握住他的手指,咔的撅断了。李义旼大声哀叫。
完颜文龙恭谨的道:“请尚书大人恕罪。若是仍不消气,外臣割了他的舌头。”赵盏问尤袤:“尚书大人,怎样?”尤袤道:“大可不必如此。臣不追究了。”赵盏对完颜文龙说:“尚书大人不追究了。这件事过去吧。”完颜文龙松了口气。双腿回血,稍稍好些,撑着站起。抱拳躬身:“多谢尚书大人。”对地上的李义旼厉声道:“给尚书大人磕头赔罪!”李义旼忍着剧痛跪着,连磕了几个头。完颜文龙说:“附属国使臣无礼,皇上宽容大量。从今日始,大金一定严格管教。”他恼恨李义旼不知轻重,可作为宗主国在外面总要袒护附属国。想将事情圧下来,给足宋朝颜面,宋朝也不至于追着不放。余下的问题,属于家事。他想好了给金廷的折子该如何写,这个附属国脖子上的链子的确要勒紧了,免得四处生事。完颜文龙对李义旼道:“还不快滚?”李义旼爬起,完颜文龙说:“外臣告退。”赵盏道:“等等,事情没完,不必急着走。”
完颜文龙面色微动。李义旼被官差拦住。完颜文龙本以为躲了这顿臭骂,李义旼本以为到此为止,宗主国替他将事情摆平了。显然不那么容易。高丽使臣是无礼,断了手指,说不追究了,还怎样呢?完颜文龙了解的赵盏,满肚子坏水,喜欢使些阴谋诡计算计大金,逼迫大金割地通婚,让人痛恨。但有时候,也会帮助大金渡过最艰难的日子,原谅大金犯下的错误,也让大金感激。上次贸易谈判,大金失信。赵盏竟不深究,仍然与大金贸易,解决大金财政危机。这个人坏的时候比谁都坏,好的时候比谁都好,让完颜文龙猜不透。他指着李义旼:“皇上,和他有关系吗?”赵盏说:“有关系。”完颜文龙抓住李义旼的胳膊,稍稍发力,李义旼摔在地上。完颜文龙问:“你还犯了什么事?”李义旼顾不得鼻孔里冒出的血。“臣,臣没犯什么事了。”完颜文龙踹他一脚,李义旼护住脑袋。“官家说跟你有关系,还不从实招来?”李义旼仔细想。“臣真的想不出了。”完颜文龙对赵盏说:“请皇上提醒一二。”赵盏问:“高丽使者团从哪上岸?”李义旼答道:“自长江口,到嘉定附近上岸。”赵盏道:“就是说,没经过大宋对外开放的三个海港,市舶司不知晓。你们在别处偷偷上岸,之后陆路一直走到南京城,是吧。”李义旼点头称是。完颜文龙发觉不妙,问:“高丽预先通禀了宋朝吗?”李义旼道:“没有,怕宋朝不肯允许入京,没有通禀。”完颜文龙倒吸了口凉气。事态比预想要严重得多,严重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