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露其实没想过做什么很好的人。
也没有想过做一个多坏的人。
只是有时候在人间的故事里,做一个好人还是做一个坏人,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程露很庆幸。
自己做的也许不是天下至善之人,但也算不上恶人。
所以当他看着那柄决离在溪水的推涌之下,渐渐距离自己不足三尺,而那个道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炒白菜拌饭的时候。
程露所面临的选择并不足以令他沉沦使他挣扎。
子实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大白饭,米饭上面浇了一些白菜汤,看起来水了吧唧的,但是很香。
道人也吃得很香,撑着膝盖端着碗,弓着背坐在梅树下,背对着那个调息修养的剑修,大口地扒着饭。
“我知道这样很憋屈。”
子实的嘴里满是饭菜,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含糊。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见一片更辽广的人间,更为高远的生命,却只能坐在观前,看着我吃饭。”
子实很是诚恳地说着。
“但我还是建议你放下那些想法,不入大道,你我都是世人,入了大道,你我就是敌人了,程露。”
程露平静地站在那里,身周什么气息也没有,就像一个世人一样。
只是秋日的风吹过大漠,带着那种尘沙的气息而来,吹得这个黑衣剑修额前短发纷飞不止。
程露许久没有修剪过头发了。
因为他手里没有剑。
剑修的头发当然也是会长的。
以前程露年少的时候,喜欢留长发,也许是适应了现在的模样,头发稍微长一些,他就会觉得很是拖沓,尤其是当风吹着那些头发垂落下来,撩拨着眼睛的时候。
“我头发很长了。”
程露抬手捋着额前的刘海,很是平静地说着。
子实端着碗挪着屁股转过身来,看了程露眉前的头发很久,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像确实有些长了。”
不止是程露,其实世人也更习惯看着这个黑衣剑修留着中分的模样。
至于黑不黑的,大概并不重要。
中分头,绑腿裤,我叫程露你记住。
只是道人一面扒着饭,一面继续说道:“但是人间从来没有拿决离修剪头发的先例。”
程露四处张望着,这一处关外之地,除了一座道观,也只有一株白梅树。
道人的头发都是束成发鬟的,大概用不上剪刀这样的东西。
子实当然知道程露在找什么,抬起头来,仔细地咀嚼着口中的米粒,直到将它们咽了下去,才赶在程露开口说着这里只有这样一柄剑之前,将某句话说了出来。
“观里有菜刀,我用来切白菜的,你可以用那个来修剪头发。”
程露看回了道人,道人的神情极为诚恳。
但程露还是认真地说道:“身为一个剑修,如果用菜刀来修剪头发,说出去会被人嗤笑的。”
“谁会嗤笑你?”
“西门。”
子实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那个五刀派的修行者?”
天下用刀的人并不多。
大道两千年,那些别的修行之法,也只有在剑崖未曾崛起之前,绽放过一些光彩。
如果不是南方人,要想起西门这样一个人来,大概确实有些困难。
程露轻声说道:“是的,毕竟我开始修剪头发,开始留短发,便是因为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我被他一刀削去了刘海开始的。你想想,如果我今天真的选择用菜刀修剪了头发,以后我怎么挺直腰杆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叫着我师兄?”
子实端着碗认真地说道:“没关系,有空我去打死他,就不会有人笑我了。”
“还是有人会笑我的,比如有个叫做南岛的师弟......”
子实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我可不敢乱来,但你大不了以后不见他就行了。”
“他会来找我,因为当他听见一些风声的时候,就会跑来问我,他师姐他们去哪里了。”
“......”
子实默然地看着程露,叹息一声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程露挑了挑眉,缓缓说道:“这便是恶人先告状?”
“我是好人。”子实诚恳地说道,端起碗扒了一口饭,而后反手将那碗还没吃完的饭扣在了地上,站了起来,竖掌行礼道:“但现在不是了。”
随着子实这句话落下,观外道风骤然吹起。
程露眸光一凝。
好在那样一柄决离,确实离程露已经不算太远。
这个黑衣剑修极为迅速地伸手握住了决离的剑柄,在一阵极为清脆的哗然声中,将那柄断剑自梅前清溪中拔了出来。
断剑出水,挑起一溪清水如涌浪,而后骤然化作水中长龙,卷起白浪如流云,一剑落向道人。
子实竖掌身前,身周道文流转不止,便是眸中都有金光闪烁,道人耳朵微动,听着某一阵也许是来自神海之中的叠浪之声——其声未成,尚且只有一些雏形。
只是哪怕只有一些雏形,也足以让道人眸光平静下来,唤来道文落于身前,拦下那一剑,淡淡地说道:“看来你我还是要做敌人。”
程露一剑未果,收剑而立,一身夜雨剑意飘然不止,手握断剑斜指清溪,诚恳地说道:“我还是决定上山。”
随着这一句话音落下,这个剑修的身体里似乎有着某些很是清脆的声音。海浪之声渐起。
程露当着道人的面,开始破境入大道。
来自古老道观一露观的道人子实什么也没有再说,掐住道诀,人间风起,昼夜在倏忽之间交替着。
白梅已经落尽,然而枝头依旧有着清晨残留的露水。
当道人的道诀势成之时,有一枚枝梢白露垂落下去。
人生天地间,倏忽朝露而已。
道人掐住道诀的手无比迅速地伸了过去,并指接住了那一滴露水。
“程露呵晨露。”
道人轻声说着,指尖露水瞬间破碎,化作绵绵水雾,将这一片关外人间尽数笼罩进去。
朝露化作水雾,在道人轻叹之间,又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道文,带着极为决然的肃杀之意,扑落那样一个执剑而立的黑衣剑修。
程露自然处于破境的关键之时,神海之中,万千道果摇落,坠入道海,汇成浩然水波,涌向岸边,惊涛拍岸,方成叠浪之势。
是以面对着那些白露道术,这样一个剑修自然很难去抵挡,这也是为什么程露迟迟不敢破境的原因。
只是天下之事,总有破时。
程露神思虽然不能脱离神海,只是一身凝练的剑意,却是破海而出,落于那样一柄决离之剑之上。
断剑时隔千年,锋刃犹利,在剑意的裹挟之下,无比迅速地自行抬升,脱手而去,化作一条灿然剑光清流,盘旋在程露身周,虽然不能完全护住这样一个剑修,终究这柄磨剑崖之剑,还是拦下了绝大多数白露之雾。
子实微微挑眉,虽然一早明白那柄决离会是这条溪畔最大的变数,只是他依旧没有想到,单凭剑上残意,便足以拦下他的那一式白露道术。
道人手中道诀倏忽变化。
诸般道文闪烁金光,溢流于身周,又落入身后白梅之树中。
梅梢白露摇落,化作一场极为肃冷的秋雨,自南而北地吹向那样一个剑修。
有秋雨倏然而来,擦着眉梢,撞在了这个剑修的一身剑意之上,将一切都泯灭而去。
程露骤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自然并不意味着这样一个剑修神海里的叠浪之势已经完成。
原因其实很简单。
随着那样一场秋雨的落下,这个剑修已经不看不行。
一滴白露之术,自然可以被身周自行运转的剑意驱散。
但是满树白露自然不行。
程露看着眉前某一点飞溅的细小的血滴,伸手握住了那柄决离,而后身形有如长弓一般,腰腹紧绷着,向后弓身而去。
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也是剑意之修。
只是一如世人的评价一般。
道人可以极为坦然地站在人间剑宗剑修身前,但绝对不会松懈地看着流云剑宗的人握剑。
作为当今人间最为古老的剑派,在手中之剑的造诣之上,流云剑宗的人当然是远胜于天下一切剑修。
黑衣剑修屈伸如弓,长剑在那一刻,便好似羽箭一般,随着那一具覆满元气与剑意的身体的扭曲,而不断积蓄着力量。
子实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凝重。
哪怕他是道人,哪怕程露还未入大道。
这一剑,他也绝对不可能去硬接。
只是流云剑宗的剑,作为杀手之剑,自然极为迅速,也极为狠厉。
而有着四破剑名头的程露,更是能够带给子实一种极为锐利的割裂感。
哪怕那一剑仍自在手中,子实却依旧感受到了某些切割的冰冷感,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上。
有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