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福清宫老观主弯着腰行礼,在整座青成山包括山下方圆数十里也都很有名望的两名中年道长也极为恭敬客气,那名年纪不显的道人则是温和淡然,道人身边的女童也是面无表情,仰头盯着对面,心中一点也不惶恐。
观中年轻些的道人都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发问,只得悄悄瞄着,听他们说话,在心中猜测。
“光华子道兄可还在?”
“回禀道兄,师祖已经去世了。”
“何时去世的?”
“大安二年去世的。”
“大安二年,八年了啊。”
“大安二年,也是夏天,差不多八年整。”应风道长回答道。
“唉……”
宋游虽然早有猜测,可还是叹了口气。
福清宫的老观主光华子是他家老道的旧识,在他下山前,在这福清宫中,唯一称得上熟识的,便是光华子了。
如今多了两个,也已经从当年的两个小道长变成了两个中年道人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师祖走时很安详,无痛无灾,还吃了一顿晚饭,饭后给我们说,他阳寿已尽,来请他的阴差已经到了山门口了,叫我们若是有道行的,看见了莫要阻拦人家秉公办事,既很无礼,也恐遭来鬼城阴官神灵怪责。”出云道长说道,“随后他叫我们出去,顷刻的功夫,我们便看见有阴差从山门外穿墙而入,陪同师祖离去,等我们再进门,师祖盘坐在蒲团上,就已经只剩躯壳了。”
“这样倒是不错。”
“师祖修行多年,自有道行,平生不曾做过错事,还曾替山下百姓降妖除魔,多半能在阴间为官,等我们下去,怕还能与他再会。”
“也许……”
“道友莫要站在这里了,请往里走。”福清宫现任观主连忙说。
“好。”
道人跟随他们往内。
身边女童背着女娃,一匹枣红马默默跟在后头,脖颈上铃铛叮当响。
观主往前带路,应风出云两名道长陪同左右,都不由回头,看向身后这匹马。
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是逸州少有见到的北元马,不过较寻常北元马却要矮瘦一些,有些先天不足。
正是当年他们二人冬夜冒着寒风冷雾亲自送去的那一匹。
逸州常见的是西南马,虽然善于爬坡上坎,可实在矮小,不善奔跑,也不如北元马皮实好养,当年师祖料到面前这位道兄将要远行,特地托了关系从一位相识多年的香客那里弄来的,虽有先天缺陷,可也是极限了。
不曾想这匹马竟跟随神仙二十年。
与此同时,枣红马也略微偏过头,朝他们投来了目光,却是不知是否还记得他们。
两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复杂。
身处青成山上、福清宫中,常听世间飘来风雨传说,前些年还好,传说大多模糊,百口不同样,连是真是假都难以辨别,更别说别的了。后面几年随着这位越走越久,越走越远,留下的传说越来越多,这些传说汇在一起,逐渐去异存同,去假存真,便越来越清晰真切了。
那些传说让人心惊,又让人向往。
传说之中有一匹马……
这匹马的福分果然比他们深。
……
夜幕将降,殿中晚宴。
烟熏的腊排骨泛着油光,藤椒煮的鱼片极有食欲,酸汤煮的山中野菜也很开胃,还为小江寒特地熬煮了皮蛋瘦肉粥,一大半都是肉。
这山中的道人很会做菜。
“道兄此次回到逸州,是游历结束,要回阴阳山了吗?”应风道长问道。
“正是。”
“灵泉县的仙山终于要开了啊。”应风道长感慨的说道。
“自打道兄下山游历之后,多行道爷便关了仙山,听说此后一直有人慕名而来,最远的远到了西域、寒州召州,也不知从哪听到的传闻,哪怕近两年都还有人去往灵泉县阴阳山寻道观,却都找不到。”出云道长说着顿了一下,又叹气道,“后来多行道爷就连我们也不接见了。”
出云道长声音刚停,应风道长的声音就又跟着响了起来:
“当年祖师在世时就常常念叨,说是已经好些年没有再去阴阳山伏龙观拜访多行道爷了,也不知多行道爷可好,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却再也找不到可以请教的人了,直到辞世也没能如愿。”
三花娘娘在喂小江寒。
道人坐着认真的听。
那些特地去灵泉县阴阳山寻找道观的,若是逸州与周边地区的人,多半是从哪里听说这间道观灵验,或是观中道人有本事,有奇异等等,若是远到了西域与寒州召州等地,多半是当年伏龙观的祖师们曾走过那边,留下了一些信息,多年过后,世间的传说大多已被冲洗得模糊,只有那些亲历者的后人才会仍旧记得,才会不辞万里,也要前来找寻。
至于两人的意思……
宋游也大致听出来了。
“家师晚年喜好清净独处,这才闭山不见客,如今我们已然回来了,山门自然要再打开。”宋游说着,不由转眼看了眼身边的小江寒,还有正握着勺子喂小江寒喝粥的三花娘娘,“至少未来几十年间,我与三花娘娘都会留在阴阳山上。既是师门旧友,难得的缘分,这么多年了,还是莫要轻易断了才是。”
“明年开春,贫道定然登门拜访。”现任观主闻言,连忙拱手说道。
“恭候大驾。”
宋游也恭敬的回礼。
这也是他来青成山的目的之一。
便是告知他们,自己已经回山了,阴阳山也要再开了,若还有意,可来拜访。
师门旧识,多年缘分,若是断了,实在可惜。
宋游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