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罢顿时蹙着眉头好半晌没言语。
不问也知,李惟俭将李纨与贾兰一并接到伯府,这是防着与贾家撕破脸,王夫人恼羞成怒之下在背地里对这二人下黑手。
贾母虽觉李惟俭此番实在小题大做,却也从这等果断中知其决绝之意。
贾赦、邢夫人那二人可存过好心思?自打眼瞅着俭哥儿发迹了,便一门心思的算计起来。前头俭哥儿瞧在贾家、李纨的情面上一直隐忍,待那二人欲将迎春嫁了去,俭哥儿这才恼了!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贾母虽心下凄凉,却也不禁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好在这大儿子去得早,不然来日待贾母自己个儿眼睛一闭,这贾家两房还不知闹成什么情形呢!
至于王夫人的心思,贾母也大抵能忖度出来,不过是推诿出去,不想自公中出银子为大房了结这等腌臜事儿罢了。
偏这王夫人是个眼界好似针鼻儿般的,只是算计那些蝇头小利,又一门心思为自己那一房谋利,为了些许银子怎能就与俭哥儿闹翻了?
如今倒好,俭哥儿真真儿是恼了,此番大有与贾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本该是贾家来日臂助,如今却反目成仇,这叫贾母如何能忍?
且贾母心下早就对王夫人不满了。
那王夫人不过是表面上孝敬,私下里算计。袭人本是贾母派给宝玉的丫鬟,如今却不声不响被王夫人收拢了去;
前头建园子,非但从贾母这儿搜刮了,连外孙女黛玉的嫁妆也一并用去了。十来万的银钱说用就用,如今却扯着宝钗说什么金玉良缘!
薛家不过是皇商,如今皇商底子都没了,说白了就是一介商户。错非薛姨妈姓王,王家还有王子腾这个兄长在,你看贾家搭理不搭理薛家?
桩桩件件的日积月累,贾母心中又如何没有怨气?当下贾母心中暗忖,这俭哥儿须得转圜一番,料想自己个儿卖了老脸,俭哥儿也不会多说什么。如此,正好趁机将那王夫人敲打一番。
因是贾母便道:“罢了,这两日家中事多,且待报丧后寻個日子,我与俭哥儿好生说说吧。”
鸳鸯当即应下,暗地里长长松了口气。她是贾家家生子,又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贴身大丫鬟,前头更拜了湘云为主母,若两家果然闹翻了,她又如何随着湘云嫁过去?
如今瞧老太太的心思,大有缓和之意,鸳鸯这才放下心来。心里不由又想,说不得湘云那边厢如何挂念呢,总要去言语一声儿才是。
贾母此时又道:“东院如何了?打发个人过去瞧瞧,问问琏儿可回来了?”
旁的都能暂且按下,唯独这袭爵一事尤为要紧,耽搁不得半点、马虎不得一分。
鸳鸯应下,紧忙打发了琥珀往东院儿寻去。随即又服侍着老太太去卧房休息,鸳鸯寻了个空方才往大观园而去。
这会子李惟俭与王夫人在大花厅闹翻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鸳鸯往怡红院来的时候,得了信儿的宝钗已然到了怡红院寻湘云说话儿。
前头听闻姨娘与俭四哥闹将起来,惹得俭四哥拂袖而去,宝姐姐顿时心下觉得不妥。
时至今日,宝钗又如何不知李惟俭早就今非昔比?伯府每日门庭若市,莺儿听了贾家下人说嘴,每每便来与宝钗言说。这也就罢了,那薛蟠如今还不认为当日之举是错的,只变着花样夸赞李惟俭在外头如何有脸面。
这等新贵,圣人宠信,朝中权臣回护,正是风头正劲之时,又哪里敢轻易开罪了?
且大老爷之事,若俭四哥有三分错处,大老爷与邢夫人倒是错了七分。这般情形,只眼看着大房与俭四哥闹腾就是,何至于自己个儿就下了场?
如今惹的老太太好一通呵斥不说,那俭四哥不与大太太计较,反倒与姨娘闹了起来。这可真是……得不偿失!
宝姐姐心下暗忖,长辈当面自己不好言说,那俭四哥近来怕是也不会来家中,为今之计不如寻了湘云说和说和,也好转圜一番。
因着贾赦丧事,大观园中不少婆子都被抽调去了东院儿,因是这会子怡红院门前并无丫鬟、婆子看护着,宝钗径直进得内中,遥遥便听湘云与翠缕说着话儿。
那翠缕忧心忡忡道:“大姑娘啊,再如何也不好当面顶撞了太太。如今是太太当家,这往后若是——”
随即就听湘云辩驳道:“那又如何?太太当家也不能不讲道理。东院儿什么情形谁不知道?我说句不好听的,只怕不见得比那宁国府干净。这几年下来俭四哥顾念亲戚情分,一直忍让着,不想东院愈发得寸进尺。”
翠缕便道:“说来也是俭四爷与二姑娘之事……大姑娘就没多心?”
湘云毫不在乎道:“说起来二姐姐还在我前头,要不是李祭酒不答应,只怕如今都没我这一遭了。再说俭四哥为着二姐姐冲冠一怒,也是舍不得情分。要是如今俭四哥对二姐姐不管不顾,我反倒要多心呢……怕往后俭四哥也学着那些坏的,没了情意。”
映雪就道:“这话都让姑娘说了,我倒是不知如何说了。若果然恶了太太,姑娘大不了领着我们往忠靖侯府去就是了。”
“就是,大不了就去三叔家里。”顿了顿,湘云又苦恼道:“只是可惜了,还不曾与姊妹们耍顽够,说不得就要走了。”
宝钗闻言顿时笑道:“云丫头要往哪里走?”
说话间进得内中,就见湘云坐在左边厢软榻上,正瘪嘴蹙眉拨弄着后头的悬瓶。
见得宝钗到来,湘云赶忙笑着迎了:“宝姐姐怎么来了?”
宝钗便娴静道:“我若不来,只怕你又要多心。”
说话间二人并肩在那软榻上坐了,宝钗便低声劝慰道:“方才俭四哥与太太又闹了一场,云丫头可知道了?”
湘云苦着脸颔首,道:“听了一嘴,也不知太太是如何想的。”
宝姐姐冰雪聪明,如何不知王夫人是不想出那笔银子?这些时日王夫人面上虽不曾显露,依旧将宝钗带在身边儿教导着,可心思敏锐的宝姐姐又如何感知不到王夫人心绪转变?
抄捡了赖家,其后追缴又得了一笔银钱,算算典卖出去大抵刚好够还薛家那五万两银子的。这王夫人心下不免又来了心气儿——大抵想着来日宝玉便是国舅,总不能娶个商户女子为妻,打算还了薛家欠账也好另谋亲事。
此事便是连薛姨妈也瞧出了端倪,因是这几日时而便过问王夫人可曾冷淡了宝钗。宝钗只故作不知,行事一如往常,心下却不大在意——还了欠账又如何?贾家如今抛费日高、入不敷出,又不知节省,但有事项一准儿又来寻薛家拆借。
因为宝姐姐这会子也没算计心思,只一心打圆场道:“大老爷刚去,姨娘这心中难免有些乱。又信了大太太的话,一时说错了话也是有的。
再者,俭四哥此番虽是出于气愤,可难免有三分错漏。两边厢都是心气儿不对,凑到一处可不就要闹了起来?”
湘云颔首道:“宝姐姐说的在理。”
宝钗又道:“要我说,这里头也怪云丫头你。”
“哈?”湘云懵然道:“怎么又怪上我了?”
宝钗就道:“姨娘先前不过是说了一嘴,过后记不记得都是两说,偏你顶撞了一嘴,姨娘可不就记在了心上?气闷之下,见了俭四哥难免就想起方才情形,可不就吵吵起来了?”
湘云蹙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思量起来又觉宝姐姐说的在理?
不待湘云寻思过来,宝姐姐就道:“这会子都在气头上,咱们也劝说不得。方才老太太说过姨娘了,不过是拌几句嘴,难道这亲戚还不做了?回头啊,云丫头不妨私下劝劝俭四哥,两边厢各退一步,这漫天的云彩就散了。”
湘云犹疑道:“我,我如何能见俭四哥?”
下过小聘,湘云便是闺中女子,莫说是外男,便是未婚夫也不好再见。
宝姐姐就笑道:“这礼教都是导人向善的,云丫头又没想着作恶,略略坏一回规矩又能怎样?”
湘云这会子虽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可一提及要见李惟俭,便不由得霞飞双颊,红着脸儿说不出话来。
正当此时,外间帘栊一挑,鸳鸯行了进来。搭眼一瞥眼见宝钗也在,便笑着与二人打了招呼。
湘云又迎过来道:“鸳鸯姐姐寻我有事儿?”
鸳鸯心思快,面色如常笑道:“老太太方才打发我往伯府走了一趟,打算请俭四爷过来说和一番。我怕云姑娘多心,便来告诉一声儿。”
湘云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姑祖母果然是明事理的。”
当下鸳鸯也不好多说,朝着宝钗颔首道:“就这么点事儿,老太太还等着我去伺候,两位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鸳鸯匆匆而去,宝姐姐略略盘桓一会儿,也起身离去。
待内中只剩下主仆三人,湘云便道:“映雪,你说方才宝姐姐说的可是在理?”
就听映雪嗤笑道:“怕是没道理。”
“啊?怎么说?”
映雪就道:“伯爷行事素来稳妥,又哪里用宝姑娘教着如何行事?大姑娘不知伯爷所思所想,贸贸然去说和,说不得便会引得伯爷心下不痛快呢。”
“这样啊——”湘云蹙着眉头愈发烦躁,想想宝钗与映雪所说言语,只觉得都有道理,偏生一时间不知该听谁的好。
小姑娘心下暗忖,可惜方才宝姐姐也在,不好与鸳鸯多说。鸳鸯素来是个稳妥的,问她定会得个好主意。
潇湘馆。
卫菅毓教导了须臾,便起身离去。黛玉坐在炕沿上仔细绣着帕子,面上淡然,瞧不出心中所想。
紫鹃凑过来略略观量了,小意说道:“俭四爷果真是个有情义的,为着二姑娘竟与太太闹翻了。来日若姑娘有事,说不得俭四爷能将这天都给捅个窟窿呢。”
黛玉停下手中活计,乜斜了紫鹃一眼,说道:“无怪外头都说我小性儿,连你都觉着我小性儿,可见我这眼里真真儿就容不得旁人了。”
紫鹃凑过来笑道:“姑娘哪里就小性儿了?算我方才多嘴了……我这也是怕姑娘多心嘛。”
黛玉放下帕子道:“我为何要多心?俭四哥与二姐姐先前便是那般,错非机缘巧合,说不得就——”说不得就没湘云什么事儿了。
顿了顿,黛玉又道:“大太太情急之下说出那般话来,也算情有可原。”
紫鹃道:“是了,谁也没说大太太的不是。只是古怪,不知为何太太上了心,赶上这会子与俭四爷闹了起来。”
黛玉冷笑道:“还能为何?舅母早前就瞧着俭四哥不顺眼了。”
先前李惟俭没来前,宝玉哪儿哪儿都是好的;有道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李惟俭一来,顿时将宝玉衬得一无是处。王夫人几次三番阴阳怪气,瞧着李惟俭不顺眼,黛玉又如何不知?
此时就听脚步声匆匆,雪雁快步进来道:“姑娘,说是伯府将大奶奶接了过去,连兰哥儿也一并留在伯府了。”
黛玉略略思量,便道:“无妨,俭四哥心中有数。”
雪雁急切道:“这要是两边厢断了往来,姑娘往后的日子可就难了。”
早前黛玉在贾家,虽吃穿用度不曾短过,瞧着好似比宝玉也不差,可实则内里千差万别。到底不是自己个儿家中,寻常吃用也就罢了,如那人参、燕窝等滋补之物,差了年份、品级,用起来的效果自然差别极大。
便是那先前一直服用的人参荣养丸也一直时断时续的,如今思来,可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自打有了李惟俭,情形大不相同!私下里,紫鹃每回出去,那晴雯都会大包小包的递送过来给黛玉的物件儿,吃的、用的、玩的、滋补的,无所不包,全然不用紫鹃再费心思与库房讨要。
又有银钱襄助,便是一时间短了,只管使了银钱自库房取用便是。这二年下来,黛玉自觉从未如此心绪顺畅过。
听闻李纨与贾兰都被接去了伯府,黛玉心下略略讶然,转念便觉此举或为朝贾家施压,断不至于就此撕破脸。因是便笑道:“不想俭四哥也会闹脾气。”
雪雁蹙眉道:“姑娘啊,这般大事你这会子怎地还不上心?”
黛玉笑道:“我为何要上心?不过是闹了脾气,说不得过几日就好了。就算不好,俭四哥也定会为我打算好的。”
雪雁眨眨眼,禁不住嗔道:“姑娘如今真真儿会偷懒,竟将什么都抛给了俭四爷。”
黛玉笑而不语。她与李惟俭情投意合,内中情意又岂是外人能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