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铁盒子?”
宝钗正要应声,忽而听得前头传来稀里哗啦摔打之声,继而扭头隔窗便见哥哥薛蟠气哼哼出了家门,随即那夏金桂衣衫凌乱,兀自不肯罢休地追到门前,嚷嚷着咒骂了几声。
好一会子方才停将下来,扭头往内院瞥了一眼,冷哼一声扭着身子得意洋洋往自己房中行去。
这正房只三间,宝钗思量着起身,扯了薛姨妈到东梢间说话。待薛姨妈落座,宝钗便将铁皮罐头的由来与薛姨妈说了。
薛姨妈闻言纳罕不已:“好生生的菜肴为何要封在铁罐子里?”
宝钗解释道:“一则为路菜,这铁皮罐子略略熥一熥,打开来便能食用,极为方便;二来严寒、广南各地新鲜吃食也可如此料理,想来也能卖个好价。”
薛姨妈连连颔首道:“我儿思虑的周到,单说那荔枝,于江南一地春夏之时想吃就吃,偏到了京师就成了金贵物件儿。”
此时南方各地往京师送贡果,可不是先将果子摘了来,趁着半生不熟时舟车转送,而是干脆将整棵果树装进木桶里,或走海路,或走陆运,前者大抵月余能抵京师,后者能走上两个月光景。
便是如此,抵达京师时能留存三成就算烧高香了,是以那贡余售卖的价码极高,便是寻常富户也吃不起。
薛姨妈来了精神头儿,说道:“若有这般法子封装保存了,不拘是京师,便是北方各地都能卖出去一些。”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是……一来,这法子是李惟俭所有,怎会拱手相送?二来,如今咱们家搬到了京师,也无处去寻南方的鲜果啊。”
宝钗温言道:“妈妈忘了津门海产?女儿思量着,不若在津门办一家罐头厂子,新鲜海产粗略加工封装了,往内陆各省发售定有销路。若侥幸得了军需订单,说不得还会大赚一笔呢。至于这法子……女儿问过邢姑娘了,邢姑娘说俭四哥有意将方子择几家售卖。”
“李惟俭会这般好心?”薛姨妈自李惟俭身上没少吃亏,这会子兀自不肯相信。随即又连连摇头道:“不成,如今家中股子都被你嫂子看得紧紧的,若随意动用,只怕又要闹出是非来。”
宝钗心下气恼不已,说道:“妈妈莫非还想跟着兄嫂一起过不成?莫非还没受够?”
薛姨妈犹疑不定,道:“我若撇下你哥哥,只怕更没人制得住你嫂子了。”
宝钗粉面寒霜,冷声道:“常言道成家立业,如今哥哥业已成了家,往后如何过活自是兄嫂商议着,妈妈又何必胡乱掺和?若依着我,只怕咱们搬出去,兄嫂没准过得还好了呢。”
薛姨妈兀自犹疑,宝钗却心下瞧得分明。夏金桂连番作妖,薛蟠逐渐没了骨气,如今冲着的便是她们薛家母女,只怕心下打定主意要将她们母女赶出家门,从此往后也好自己个儿做主。
眼见薛姨妈不言语,宝钗又道:“家中产业,除去留下一处宅子,余下的尽数给哥哥就是,只凭着我那陪嫁银子便足矣撑起罐头厂子来。悉心经营二、三年,说不得便能生发起来。”
便在此时,前头忽而又传来吵嚷声,但听得那夏金桂咒骂道:“小蹄子躲起来私下算计我,当我不知?大爷抬举了你,真个儿就将自己個儿当姨娘了?呸,做梦!我不开口,你一辈子都是下贱货!”
又听那宝蟾呜咽哭泣着道:“奶奶赶了碧莲出去,转头儿又来寻我不是。我不过小憩一会子,哪里就算计奶奶了?左右我如今也是碍了奶奶的眼,奶奶不如一刀攮死我吧!”
“你,你道我不敢?”
啪——
“呜呜呜,不能活啦,杀人啦!”
母女二人瞥了半晌,随即对视一眼,薛姨妈纳罕道:“怎么又闹起来了?”
宝钗朝着莺儿使了个眼色,莺儿紧忙出去观量。过得半晌回来低声道:“太太、姑娘,奶奶与宝蟾姑娘闹了起来,宝蟾挨了一巴掌,方才满地打滚,这会子又寻了剪子要自戕,亏得几个丫鬟拦下了。”
薛姨妈顿时哀怨道:“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啊!”
话音落下,便对上宝钗那双欲语还休的杏眼。薛姨妈眨眨眼,咬牙道:“搬!待你哥哥回来,将家产尽数交了,咱们明儿就搬!”
宝姐姐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当下点了同喜、同贵、莺儿等紧忙拾掇行囊。
临到傍晚,薛蟠醉醺醺回返,不待夏金桂寻其吵闹,薛蟠便被薛姨妈叫进了正房。不片刻,莺儿又将夏金桂请进了正房里。
夏金桂气势昂扬,本道婆婆、小姑子又要教训,便准备好生撒泼一番。夏家老太教导过,这人与人之间,伱气势强一分,他气势就短一分。若不将丈夫、婆婆与小姑子拿捏住,来日又如何当家做主?
不料夏金桂进得房里,方才落座便听薛姨妈愁眉苦脸道:“文龙如今成了婚,只待来日开枝散叶、生发家业,我也好告慰薛家列祖列宗了。这处宅邸不过二进,一来人口众多,铺展不开;二来宝钗年岁渐长,也不好再混在一处。我便思量着,我与宝钗先行搬到外城去。”
婆婆与小姑子要走?这是怕了自己个儿了啊!
夏金桂顿时愈发得意,赶忙道:“婆婆、妹妹嫌此处逼仄,打算别居他处,我自是舍不得的,只是婆婆说的在理,我就不多劝了。唯一样,这家产——”
薛姨妈叹息一声,朝着同喜点点头,同喜便将一木匣子送了上来。薛姨妈自腰间寻了钥匙打开,便见内中多是各类文契与银票。
薛姨妈便道:“薛家的家业,自是要交给文龙的。这内中是两处宅邸、几处铺面房契,另有银票,都归你们小两口。”
这么好心?夏金桂难得露出笑模样,起身便将匣子挪到了自己个儿身前,笑道:“婆婆也知他大手大脚惯了,这匣子还是我来掌管吧。”
薛姨妈不置可否,继续道:“这其中一处宅邸,两个铺面,一处大兴庄子,外加一万两现银,是留给宝钗的嫁妆,我已先行拿了去。”
夏金桂点算银票的手为之一顿,有心腹诽着陪嫁有些多,却到底不曾开口。
薛姨妈就道:“若无异议,那我与宝钗明儿便搬出外城。”
薛蟠到底有几分孝心,不禁红了眼圈儿道:“妈妈,儿子实在不孝。”
薛姨妈也道:“你往后好生过日子,再不可胡闹厮混啦。”
一旁的夏金桂虽心下腹诽不已,这会子却也没开口。家产在手,薛家母女滚蛋,这往后家中还不是她说了算?又瞥了眼宝蟾那小蹄子,心下发狠,早晚要将这小蹄子打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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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静园。
青吟馆里,席面业已摆开,因着天时热,这凉菜反倒占了多数。
家中再无旁人,自黛玉以下都各自卸去了头面,只贴身单衣围坐了,便是李惟俭也换了一身砍袖的褂子。
雪雁与紫鹃在一旁筛酒,晴雯饮过几杯,不禁放肆起来,起身扯着李惟俭划拳。她只穿著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单衣,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灯火映衬下,越显的面色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晴雯虽诈唬得厉害,偏划起拳来三回倒有两回是输的,几杯水酒下肚,顿时面色红扑扑一片。
不片刻便叫道:“不成了,不成了,须得换个人与四爷划拳。”
“我来我来!”
憨丫头琇莹跃跃欲试,李惟俭却笑道:“我的生儿,总不能由着你们车轮战。再好的酒量,只怕也被你们灌醉了。”
香菱就笑道:“那不若咱们行个酒令?”
琇莹顿时大摇其头:“不好不好,我才识得几个字儿?若行酒令,可不好太过文雅。”
晴雯忙道:“不若咱们拿骰子抢红?”
李惟俭却道:“我看不若占花名得了。”
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
黛玉却道:“这个好是好,只是人少了没趣。”
香菱便笑道:“这有何难?我看紫鹃、雪雁也筛过了酒,不若叫来一道儿耍顽。”
黛玉笑着颔首,旋即招手将紫鹃与雪雁也招了过来。
青吟馆里本就铺就了木质地板,一时间李惟俭与莺莺燕燕围案趺坐,李惟俭便自告奋勇道:“我先来做掣者。”
当下有小丫鬟奉上签筒,李惟俭摇动两下,笑吟吟递给黛玉。
黛玉讶然:“我先来?不该投骰子吗?”
“倒是忘了。”李惟俭便取了骰子丢在桌案上,那骰子滴溜溜乱转,结果到底还是一点。
黛玉面上嗔笑,探手取了个签子,搭眼一瞧,顿时讶然不已。一旁的香菱凑过来道:“太太抽中了什么?咦?是虞美人!”
那签子上画了一株虞美人,正面写着:花开更比杜鹃红、舞尽散瑛。反面则是:掣者酒一杯,状虞姬饮剑事。
黛玉满眼都是笑意,她与李惟俭缘起于虞美人,如今嫁了李惟俭后又抽中了虞美人,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